可誰料陳司籍突然變了臉色,道:“這大皇子的事,恕老身不能回答,老身也勸沈姑娘,今兒這話,不可再與旁人提起。”
“該你知道的時便能知道,不該你知道的,便不能問。”
沈菁菁露出說錯話的懊悔,道:“多謝司籍教導。”
夕陽西沉後,陳司籍離開沈府。
沈勳將沈菁菁留在正廳問話,“阿菁,你這字和今兒的規矩,難不成都是那歌姬教你的?”
“是啊。”沈菁菁點頭,“四姑娘教導有方,知道女兒不喜歡聽規矩,隻喜歡聽戲,便給我唱了幾出宮裏的戲,瞧著瞧著,自然就懂了。”
沈勳驚訝道:“還能如此?”
沈菁菁點點頭道:“不僅如此,她還教了我彈琴作詩。”
沈勳眼神飄向沈菁菁的手腕,咳了兩下,才道:“你的手腕上藥了嗎?”
“沒事的,同四姑娘經曆的一比,這根本算不得什麼。”沈菁菁笑了一下道:“爹你知道嗎,四姑娘為了唱戲,演一個將死之人,竟然三天都不進食,你說她厲不厲害?”
沈勳看著沈菁菁笑容,忽然一怔,眼眶莫名發酸。
多少年。
他已記不得多少年,他沒見到沈菁菁對自己笑了。
他的女兒,好似根本不似他想的那樣不堪,也許……是他一直以來用錯了方式。
她是如此活波可愛,同小時候,並無不同。
沈勳深吸了一口氣,強拉出一絲笑容道:“厲害,這四月姑娘,真是厲害。”
沈菁菁咬了一下唇,道:“那爹不攆她走了?”
沈勳搖了搖頭道:“自然不會。”
魯尚寢這一跪。
她身後的幾位女史便都跟著跪了下來。
儲秀宮哪裏見過這等陣仗。
慌亂之下,喬蘭茵回頭看羅鶯婇,羅鶯婇回頭看穆婉綺,穆婉綺回頭看秦婈,沈菁菁跟隨大家的動作,回頭看牆。
魯尚寢眼神漸漸迷離,又喚了一聲,“娘娘。”
這一聲娘娘,仿佛將人拽回到三年前——
那時魯尚寢還隻是尚寢局裏負責掌燈膏火的女史。
按說一個身無背景的七品女史想一躍成為尚寢,簡直是在白日做夢,畢竟掌燈女史做的都是夜裏的活,平日連賞賜都拿不著,更遑論升職?
但人的際遇各有不同,偏生延熙元年入主坤寧宮的這位,在睡覺的事上格外難伺候。
皇帝睡在坤寧宮便罷了,但隻要皇帝不來。坤寧宮的燭火便徹夜不息。
沈菁菁對小女史說,燈亮著她反而睡的踏實,不然總覺得這宮裏空曠陰森。
魯尚寢便是徹夜伺候蘇菱睡覺的那個人。
沈菁菁見她幹活手腳麻利,規矩好、性子也直,一句話,便將她提為正四品尚寢。
故而魯尚寢當年也算是沈菁菁的心腹之一。
羅鶯婇看著魯尚寢的眼神都快要哭出來了。
誰都知道眼下後宮無主。
誰都知道皇後三年前便去了。
這屋裏隻有她們四個秀女,哪來的什麼皇後娘娘,她到底瞧見什麼了?
羅鶯婇顫著嗓子道:“姑姑……是在喚誰?”
魯尚寢目不轉睛地看著沈菁菁。
隻見沈菁菁攥著袖口,怯怯地看向自己,目光清澈透亮,也是一副被嚇著的樣子。
她,認錯了。
她家娘娘端莊賢淑、明豔大方,眼裏從未沒露出過這等怯弱的目光。
三年前坤寧宮的燭火都是她親手熄滅的,眼下如此失態,怕不是瘋魔了。
魯尚寢低頭平複了一下心情,站起了身,板起臉,道:“奴婢是奉太後之名來送寢具燭火的,方才認錯了人,還望各位姑娘莫要怪罪。”
喬蘭茵撫了撫羅鶯婇的肩膀。
四人一齊道:“姑姑客氣了。”
魯尚寢走後。
羅鶯婇抖著下唇道:“姑姑方才說認錯了人……那她把誰認成了先皇後?”
喬蘭茵蹙眉道:“我記得姑姑看的是沈姑娘,難不成……沈姑娘生的……”與先皇後有幾分相似?
穆婉綺瞥了一眼捂著胸口喘氣的沈菁菁,道:“行了,天底下哪兒有那麼巧的事。”
這時的穆婉綺沒想到,這天底下,還真有這麼巧的事。
魯尚寢離開儲秀宮時,天色已暗,她提著羊角風燈,沿著宮牆朝慈寧宮走去。
素縞色的月光映在黃琉璃瓦上,熠熠生輝。
魯尚寢才走到寢殿門口,就聽裏邊兒傳來個咳嗽聲。
“明日殿選,奴婢都照太後吩咐的安排下去了。”魯尚寢上前一步,將三百名入選秀女的名冊呈上去,“今年的這三百名秀女,奴婢都看過了,個個娉婷秀雅,儀態萬端。”
楚太後倚在紫檀雕漆嵌銅橫紋羅漢榻上,半眯著眼,翻著手裏的名冊。
工部尚書穆康文之女,穆婉綺,年十六。
英國公之女,羅鶯婇,年十四。
戶部尚書何程茂之女,何玉茹,年十五。
都察院左都禦史徐博維之女,徐嵐知,年十六。
……
楚太後摩挲著名冊,忽然笑了一下。
眼下宮中無後,太子未立,各家的心思昭然若揭,瞧這架勢,滿京的貴女怕是都在這兒了。
康嬤嬤一麵給太後揉著肩膀,一麵道:“宮裏冷清好一陣了,這下算是熱鬧了。”
“隻是各家如此殷勤,皇帝卻未必領情。”太後又看了一遍這些女郎的名字,喃喃道:“他早不是三年前的皇帝了,這些女郎便是入了宮,怕也是要失望了。”
康嬤嬤道:“但好歹,陛下這回是同意選秀了。”
楚太後道:“若不是大皇子生了怪病,三年不曾開口說話,此番大選,他未必能點頭。”
提起大皇子三個字,康嬤嬤的神情立馬變得嚴肅起來。
三年前,皇後崩逝,帝王遷怒於後宮。
皇長子養在哪兒,便成了問題。
世人都以為皇帝會把大皇子送到太後膝下來養,卻不想皇帝竟把大皇子送到了長寧長公主的生母孫太妃那兒去了。
本該養在慈寧宮的皇子送到了壽安宮。
這無疑是在打太後的臉。
再加之皇帝本就不是太後親生,宮裏宮外談起此事,大多都是三緘其口。
康嬤嬤看著楚太後抿起的嘴角,謹慎道:“陛下仁孝,每隔一日便會來慈寧宮給太後請安,想來……”
“他那仁孝是做給世人看的!”楚太後高聲打斷了康嬤嬤的話,“仁孝?他若是真仁孝,會如此打壓楚家嗎?登基不過三年,似狼一般地奪權,禮部、都察院、翰林院,哪裏還有我楚家的位置!我看他根本是想學高祖!”
大周的高祖,剛一登基便不遺餘力地打壓世家權貴,為防世家做大、外戚幹政,甚至連皇後都封了一位身份低微的民家女。
康嬤嬤肩膀一顫,立馬道:“是奴婢失言。”
這一夜很長。
儲秀宮的三百名秀女誰也睡不安生,呼氣深淺不一,待天空泛起魚肚白,大家的眼神又與昨日多了幾分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