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時剛過,輔國公府後院,悄然行出一輛低調古樸的青帷馬車。
馬車撕開雨後的氤氳霧氣,穿過街巷,無聲無息往歸元禪寺的方向駛去。
“姑娘。”
山梔帶著憂慮問:“今日姑娘可要早些回府,不然被府中長輩發現,又要說教姑娘私自出府打理外頭鋪子拋頭露麵。”
慕時漪聞言,唇角扯出一抹笑:“她們不過是覺得我打理商鋪,是有失輔國公府顏麵。”
“可我母親曾說過‘商鋪、銀錢和那些暗處裏天南地北的生意,到了關鍵時刻才是手中救命的東西’。”
她端坐在馬車裏,一身淡紫丁香繡纏枝堆花襦裙,層層疊疊堆在身側。
有風從金鉤掛起紗簾一角吹進,衣袖飄鼓,不經意間露出她一小截白皙玉腕。
那瓷白的細腕上,掛著一根編織精細的丹繩,繩上綴著一顆大燕國稚童才會戴的小金鈴,牡丹花苞形態的小鈴鐺,隨著她的搖晃叮咚作響。
這時,馬車突然一震,緩緩靠著路邊停了下來。
“怎麼了?”山梔瞬間警惕,捏緊袖中匕首,撩開簾子朝外頭問。
車夫鐮伯扯著疆繩,刻意壓低了聲音:“姑娘,後邊有商行的車隊經過,但老奴瞧著這些人,卻不像商行的腳夫。”
慕時漪聞言,眯眼往外看去,後方浩浩蕩蕩的車馬,此刻幾乎是擦著她車廂過去。
數百人的車隊,每個人步伐整齊劃一行進有度,馬車更是在地上留下了兩道深深的,如刀斧刻出來的車轍痕跡。
尋常商貨不可能有這般重的承載量,因為太傷馬匹走不了遠路,而且走陸路出了堰都後,就容易遇到山匪強盜。能留下這般痕跡的,大多都是重兵把守的糧草輜重,或者堰都周邊建屋築城的磚石,但看這些人的裝扮,分明就是要行遠路的。
慕時漪呼吸一重,心口砰砰的跳著,朝堂前往蒼梧的輜重增援至少占了八成可能,但區區數百兵馬護衛,是不是又太少了些?
她垂在袖中的指尖不由蜷緊,又總覺這裏頭透著幾分說不明道的怪異,這商隊偽裝實在算不上有多麼精巧,但凡多幾分細致心性的人,總能發現其中貓膩。
擔此重任,去蒼梧的那人,究竟是誰?他又想做什麼?
“姑娘。”山梔打斷慕時漪的思緒,扯了扯她的袖擺,指著外頭一個不起眼的方向,“您看那兒。”
隻見前方三岔路口,車隊停了瞬息功夫,其中一輛格外精致華美的馬車,悄然離隊,往另外一方向駛去。
“竟也去歸元禪寺的?”慕時漪皺眉呢喃自語,眸中帶著深深不解。
同一時間,華貴馬車內。
內侍西風低眉順眼,拘謹的跪坐在一旁,他眼中帶著詫異,試探問:“殿下,咱們不是帶輜重去蒼梧麼,怎麼改道往歸元禪寺?”
風卷起窗沿上懸著的層層薄紗,擋去了男人矜貴的眉眼,隻聽得一個格外清冽好聽的聲音笑問:“是麼?”
那聲音猶如極巔上融化的冰川雪水,潺潺清潤,卻又隱隱間透著千百年沉積下來的刺骨冰寒,西風瞬間打了個寒顫,不敢再多言一字。
“殿下。”前頭駕車的暗衛千裏叩了叩車廂。
“說。”
千裏恭敬小心打起車簾一角,指著後方道:“殿下,馬車後方跟著的那輛青帷小車,是否需要屬下派人去打探一番?若是朝中暗探。”
千裏冷著臉,麵無表情做了一個抹脖子的動作。
後一刻,馬車裏傳出一陣沉悶的咳嗽聲,許久,裏頭的人才擺手道:“無需。”
就這般,兩輛馬車不過相差半刻鍾時間,一前一後在歸元禪寺山門前停下。
慕時漪坐在車中,凝眉向外望去。
不過相隔十步來步距離,離得近了才瞧清那馬車的清貴華美,隻見車轅上刻著栩栩如生的牡丹纏枝暗紋,車簷上四個角,各掛一盞極致小巧的琉璃風燈,風燈最下方還用金絲纏著銀線,各綴一顆比荔枝還大的夜明珠。
馬車正前方,更毫不遮掩鑲嵌了專屬於皇族特有的暗標。
車夫不在,也不見護衛,山林寂靜,似乎連沙沙風聲都因著貴人到來,變得內斂清雋。
慕時漪下意識認為車中的貴人,估計早就進了歸元禪寺。
她內心稍稍鬆了口氣,卻又下意思捏緊袖中那份封了火漆的信箋,因為姑母以及家族的原因,她並不想與皇室中人有任何私下的接觸。
但今日無論如何,哪怕已經大致猜到了那人尊貴的身份,若是真遇上了,她壓下心頭顫動,努力平心靜氣後,讓山梔扶著下了馬車。
卻不曾想,在她經過那輛華貴馬車時,不過是下意識朝那裏,望了一眼。
這一眼,顛得她猶被雪域中無垢的風霜撩過般,藏在袖中的白皙指尖,不自覺發寒發顫。
隻覺四周群山蒼莽,鬆風浮動,車門處高高束起的竹簾上光影斑駁,那玉一般的身影就那樣撫膝坐在簾下,披散的墨發纏著他的衣袍,隻露出的一截纖塵不染的袖擺。
慕時漪小小的喘了口氣,她蜷縮著已不知不覺扣入掌心的指甲,幾乎是咬著舌尖,壓下內心的荒謬震顫,朝裏頭的人微微屈膝,一絲不苟行禮:“臣女給太子殿下請安,殿下萬福金安。”
裏頭的人沉默許久,才輕咳著問道:“你認得我?”
他的聲音格外的清冽好聽,卻又夾著一絲久病成疾的嘶啞,反而多了些仙人歸於凡塵的味道。
慕時漪搖頭否認:“臣女不識殿下。”
“哦。”那人似乎來了興致,伴著沙啞的咳嗽,他低低笑出聲來,“那你是如何猜出是孤的?”
慕時漪深吸了口氣,聲音平順謙遜道:“殿下清風朗月,世間無二。”
她指了指跪坐在角落,恨不得自己原地消失的小太監西風:“隻是臣女雖不認得殿下,但是小公公這一身宮廷內侍打扮,臣女還是有幸見過的。”
男人抬手,虛空點了點西風,西風趕緊扯著衣擺,幾乎是連滾帶爬跳下馬車。
這時,慕時漪才看清,太子殿下那如玉雪般的雙指指尖,捏著一柄精致小巧的白玉折扇,扇柄上用紅繩穿了個明顯不屬於他身份的,牡丹花苞形態的小金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