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問,有人在嗎?”
一人從濃煙滾滾的爐灶後一邊捂嘴咳嗽一邊愕然抬頭,滿臉柴屑和煙灰,隱約可以看見秀美的眉眼,她拭了把煙灰,更加烏漆抹黑的望著秦長歌。
秦長歌比她更驚訝,這不是玉自熙那個“妹妹”,襄郡主羅襄嗎?
目光從她沾滿泥灰的手上,一直慢慢打量到她滿是煙灰的臉上,這個一直以來金尊玉貴的嬌美女子,在玉自熙蔭庇下生活不知人間憂慮的女子,如今孤身一人獨居世外空穀,用執慣金銀玉筷的手去抱柴禾,用穿慣綾羅綢緞的身去著粗布荊釵,又是為了什麼?
又一個為情所苦的人啊……
羅襄也在怔怔的看著秦長歌,此時秦長歌已經恢複了明霜的容貌,她自然不認識,也想不出居然有人能進這冰圈背後的神秘天地,直找到了這茅屋前。
對她笑了笑,秦長歌在這個女孩眼裏看見深深的疼痛和迷惘,也不想再對她隱瞞身份,淡淡道:“羅襄,我是秦長歌。”
身子震了一震,羅襄下意識的丟下手中柴禾要拜,秦長歌抬了抬手道:“在這個山穀裏,你已不是襄郡主,我也不是睿懿,我們都隻是來尋找或陪伴故人的人。”
羅襄抬眼看著她,隻是這一句話已令她淚光盈盈,秦長歌注視著她,緩緩道:“你……要在這裏陪他一生麼?即使他身邊的人永遠不是你?”
羅襄珠淚滾滾,卻倔強的昂著頭,抿唇不語,半晌啞聲道:“皇後天人,什麼都心如明鏡,羅襄這點打算,皇後卻也不必問了。”
秦長歌苦笑,仰首看著飄著陳舊門簾的門楣,淡淡道:“心如明鏡?世人還是混沌些好……羅襄,情愛之事,隻有彀中人自知,我不會管你的抉擇,但是你可否告訴我,你和他,怎麼認識的?”
羅襄輕輕站起,這一刻她眼波微微蕩漾,宛如空山中飛鳥掠過,帶起透明的風的痕跡,那數年前的初遇,那些美好的一見傾心的記憶,在這樣的痕跡中生出美麗的空花,散於長風之中。
“我是白淵在王爺身側布下的人,我和青殺一樣,是白淵通過種種方式,送到陛下和王爺身邊的。”
“青殺的出現,利用了陛下心善,憐憫末路英雄的心意;而我,則是利用王爺多年來希望找到家人的迫切之心,憑借一張相似他幼妹的容貌,走到了他身邊……不過,我想我根本沒能瞞過王爺。”
她側首,看著山穀之前那個冰柱的方向,淡淡道:“自從我到了他身邊,我就成了金絲鳥籠中雀,被嬌養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郡主小姐,一開始我急,後來我也不急了,我隻要在他身側就好,至於我的任務,就讓我完不成吧,國師遠隔東燕,想在靜安王府殺人,除非國師親自來,但是他不會來的。”
“……他將我護得很好,我知道他是看在那張臉的份上,可是那樣也很好啊,最起碼我有他願意多看一眼的東西,不是嗎?”羅襄回首向秦長歌宛然一笑,神情居然有幾分羞澀嬌媚。
秦長歌閉了閉目,無言以對,這些愛情的局,回旋往複,不知終始,不過是刹那星火,終究燎了那青蔥原野。
剩下的,隻是一片慘白的劫灰,來年春風依舊,來年羯鼓箜篌聲聲宛轉,卻也再不是當初那盛景中的驚世之曲。
而那滿座驚顏裏一笑撥弦,不著言語而足盡風流的人,亦已永不再來。
“……最後一個問題。”很久很久以後,秦長歌道:“當初,放走白淵,你也在,是嗎?當時大船上衝出來一掌‘打下’白淵的那個紅衣玉自熙,其實是你,對嗎?”
注視著秦長歌,羅襄慢慢露出笑意,輕輕道:“……他真的是很聰明的人啊……其實那天湖底,我們事先已經派人從蘆葦蕩那裏掘了一條水下暗道,然後他和白淵的”假屍體“一直藏在轎子上,而我在眾人注視下上轎,我們兩人一般裝扮,半路上他在轉彎和死角處溜出來,將那假屍體藏在蘆葦蕩下暗道邊再回轎,我溜到船上,黃衣之外套上他的紅袍,裝作他打下白淵,隨即我跳下水趕回,他那時正好‘出來透氣’,兩人一交換,他下水,出現在白淵假屍體之側,當你們的人趕到時,看見的就是他和白淵的假屍體,而我們的轎子上,自始至終,都有人在,而且我們側影極其相像,隔著轎簾,是根本分不出的。”
“為什麼不是玉自熙打下白淵,而你在水底接應?”秦長歌皺眉思索,“完全可以掉過來。”
“因為他始終不放心我,白淵下水後交換屍體時,要有一個人接應,如果接應的是我,他怕我會給白淵順手暗傷了,而且他水性不如我,未必能及時遊入暗道,你們的人來得真快,要不是我們掘了極其隱蔽和直線距離最短的暗道,隻怕真的會被發現,我因此遊得飛快,還掉了一件東西。”
“是不是這個?”秦長歌攤開手,掌間那個當初楚非歡找到的小小玉瓶,一倒懸間,有大雪茫茫而降,“是他送給你的吧?”
羅襄驚喜的要拿,突然覺得不妥,怯怯的縮回手,乞憐的看著秦長歌。
秦長歌將那玉瓶緩緩遞了過去,淡淡笑道:“留下吧……以後還有很長的孤獨的路要走……沒有念想,要怎麼熬過,那些不變的日升月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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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茅屋出來,秦長歌四顧一圈,直接步入了一間最為寬敞的瓦屋。
瓦屋布置平常,隻較其他房屋多了一個祭台樣的東西,台上原本供奉著的圖畫,不知怎的已經濺滿了血跡,看不清原來畫的是什麼,秦長歌推開裏屋的門,布置清素得如同雪洞一般,隻在妝台上有一個銅鏡,隱約看出是女子閨房,大約就是飲雪族神女的住處。
妝台後隱約有個暗門,秦長歌不費事的打開,裏麵是一個描金盒子,那鎖極其精巧,不過在秦長歌手裏,也不過就多花了半刻鍾功夫。
她的手指一直很穩定,眼神裏卻有些深沉的暗昧之色。
“啪”一聲盒蓋開啟。
散出淡淡的,因年代久遠而封存住的,時光沉潛的氣息。
盒底事一張色澤微黃,因為時間久遠已經變得枯脆的紙,紙下有兩雙極其精巧的小鞋,大抵隻能給嬰兒穿著,依稀還能看出來是淡黃顏色,一雙左邊繡飛蝶,一雙右邊繡飛蝶。
那紙上寫著:壬戌年乙巳月庚子日癸未時。
下麵還有一排小字:是夜,雙星耀月,得降雙生,喜乎?悲乎?
喜乎?悲乎?
秦長歌緊緊盯著那張紙,盯著那熟悉的生辰八字,仿佛要將那張薄脆的紙,看出一個深深的洞來。
很久很久以後,啪的一聲。
枯黃的紙,漸漸洇開一點水跡,將那早已承受時光侵蝕,再不堪任何輕微摧殘的紙麵,穿透一個黑洞,宛如一隻從塵封歲月深處,帶著神祗般的宿命的了悟,靜靜凝視過來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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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元六年三月末,於溫暖金風之中勒馬,前方,矗立千年的碧落神山在目。
秦長歌出神的看著山腳青翠蔥鬱,半山雲霧繚繞,到了山巔卻遙不可及的世上第一大神山,慢慢伸手,做了個推開的姿勢。
推開,推開世人眼中的至聖之地的莊嚴大門;推開,推開塵封在歲月裏某些不能為人觸動的秘密。
哪怕那推開的動作,需要用沒過膝蓋的鮮血之泉來衝擊。
今日一旦跨上神山,必將是生死之局,千絕門自來珍惜名譽,極重門規,下山弟子,除觀風使之外,永生不得回歸山門,如若回來,隻要邁進山下一步,便視為叛出門牆,永為千絕棄徒。
秦長歌露出一絲冷笑,千絕門規,還有一條,但凡千絕中人,永不可親手屠戮同門,不知道這條門規,現在還管不管用?
回首,看向身後急調的幽平二州大軍,如一條黑色巨龍,蜿蜒布出數十裏,隻是那一望,森森殺氣浩浩軍威,便撲麵而來。
再次仰首看向高遠達於天際的,那個她心目中曾經的神聖之地,那個她生長於此,學藝於此,忠誠於此,信仰於此,並為之奔波勞苦一生,至死不休的,師門。
那輪斷橋上的月,是否還永久籠罩在霧氣中?如同某些隱藏的暗昧的計劃。
“其實,我們都是被自己信仰並追隨的人所毀滅。”
白淵,你一生裏最後一句實話,我聽懂了,卻一直不願相信,直到釋一指向東方,和我說,“去吧。”我才如墮冰水的確認,那個世間最殘酷的事實。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秦長歌慢慢伸出手,一彎,一掬……手指卻在流動的風中撈了個空,那些曾經擁有的最美好的記憶,早已風化在時光的罅隙裏,化為心底永不停息的淚滴。
……如果沒有那場精心設計的死亡,就不會有重病夭亡的非歡,不會有慚恨中箭的蕭玦,不會有負疚一生最終冰封千年的玉自熙,不會有失而複得得而複失被命運折騰得心喪如死的秦長歌。
從蕭琛到玉自熙,從玉自熙到白淵,一層又一層真相之後,是一層又一層迷霧,而迷霧盡頭,誰的手撥開濃雲,現出命運鐵青森涼的臉色。
大夢無邊,誰在彼岸?
師父。
今日我,挾滿腔疑問憤怨而來,為求一個答案,不惜殺上山門。
我隻想問一句。
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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虐到此處,基本差不多了,本想今天出大結局,現在看來來不及,我希望能在明天結束,阿門。
感謝願意一直陪伴我到大結局的親們,感謝你們的耐心,我知道你們想咬我很久了,難為都在忍著,真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