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約間突然想起,水家先祖密室棺木下有采苢劍法石刻這件事,水家子弟以前無人知曉,父親是怎麼知道的?
誰告訴父親的?
這般一想,寒意便流了全身,他看著白淵,就像看見一條盤踞陰暗之中,代表惑昧的神獸魍狐。
於是有詭鎮之戰,於是有焰城接應。
……
前方黑影交錯,陣法將轉而未轉,一刹間出現了極小的缺口。
對尋常武林高手來說那縫隙根本無法攻破,看在水鏡塵這種天下有數的高手眼裏,卻等於一個巨大的出口。
水鏡塵指間劍氣一轉,凝雙戟之形,掠波而來,激飛水浪,分拍那正在交錯的身形。
一人的身子歪了歪,瞬間滑了過去,隻是這一歪便夠了,水鏡塵禦劍而起,身形一側,已經流雲般的越過那人身側,順手反手一劍,捅入那人後心。
血光飛濺,那人吭也不吭仰身栽倒,身下一片碧藍的海水頓時鮮紅,那群一直跟隨水鏡塵腳下的怪魚立刻瘋狂的撲過來,擠擠挨挨如蛇般絞在一起,拚命撕咬著那人的屍體,卻因為滑膩的水靠而無法下口。
那人鮮血落了幾滴在擦身而過的水鏡塵身上,水鏡塵頭也不回的前滑,陣法已破,前方就是沙灘,隻要上岸,不再受水中無法發揮的影響,他便可以脫身而去,從此再不受任何挾製。
前方就是淺水,潔白的沙灘一線鋪開,水鏡塵的微笑也潔白純淨,聖潔如蓮。
腳下突然一麻。
如同有人輕輕抽了一下腿筋,腿下一軟,水鏡塵大驚——身邊明明沒有任何人!
一俯首,卻看見一條狀如黑蛇,卻比蛇身粗了些的長形怪魚,從他足下竄出,滑膩的身子一彈一跳間便到了他膝蓋,粗長的尾巴一甩,突然就甩上了他的衣袖,隨即便試圖往他袖囊裏鑽。
水鏡塵立即振袖,將那魚遠遠甩了出去,甩的時候覺得手臂又是一麻,細看卻沒有傷口,他皺眉看著衣袖,突然想起先前出來時,將原先放在玉盒裏的采苢劍譜匆匆裝進袖囊,剛才又沾上鮮血,隱隱想起父親曾對自己說過,沒有經過培養和喚醒的屍蟲不是隨時都會染上人身的,但是遇上鮮血,卻是大毒,中者渾然不自知,而體氣異常,但那異常也不是人能聞得見的,卻對海中異獸別有吸引——難道,難道……自己一直在找卻沒找到的屍蟲,並不在父親的屍體內,卻在那劍譜上?
這一想渾身徹骨冰涼,身子不由一僵,而身後,已有輕笑傳來。
熟悉的,清脆的,卻又帶著說不出的譏誚和寒意的笑聲。
水鏡塵心裏一沉——這該死的怪魚,終究害自己遲了一步。
眼前突然一陣明光飛越,逼射過來,水鏡塵仰首,看見天際朝陽漸起,將晨霧漸漸燒化,化為一片燦爛的金光,金光盡處,層雲盡染,起了一片妖豔灼烈卻又層次分明的紅,水麵上掠過一道錦帶般的玫紅色耀目光波,從萬頃煙波盡頭一直延伸到腳下。
又是明媚的一日啊……如此燦爛卻又如此黯淡。
心裏,忽然起了丈夫生不逢時的蒼涼,一生裏壯心不改,卻總在為人所製;,水家聖人光芒萬丈,卻不敵白國師反手風雲;重建猗蘭曆盡艱辛,到頭來卻很可能是為他人做嫁衣裳。
而此刻,滄海之上,姓水卻水性不佳的自己眼見海岸在即,卻被那人那魚絆住無法再進一步。
身後傳來氣流的湧動聲,無聲無息的接近,隨即四周敵人齊齊抬手,各自吞了一個藥丸。
水鏡塵長嘯一聲拔身而起,然而身下那一片海水刹那間便成了深紫之色,凝而不散,並且隨著他腳下光劍移動而移動,始終盤旋在他身周一丈方圓。
不用看也知道這東西不能沾的。
身後語聲傳來,悠悠帶笑,“這東西,平地上沒用處,專用於水中,隻要有水,三日之內都不會消散,三公子,今日你注定要在水麵之上,蹈舞至死了。”
立於輕舟上的秦長歌陶醉的張開雙臂,做了一個欣賞的姿勢,“地麵上我不是你對手,用什麼花招都未必困得住神通非凡的水三公子,但是現在,我累也累死你。”
她一招手,更多凰盟護衛跳下水去,陣法布了三層,水鏡塵冷笑,忽然衣袖一拂。
衣袖間似有若無一層淡淡粉色煙霧瞬間消逝,清豔宛如桃花瘴。
秦長歌遠遠坐在船頭,閑閑揮著衣袖笑道:“水公子,今天風向不對啊,而且,你看,你的玩毒花招雖多,但是毒隻能飄在風中或水麵,而我的人,穿得是很拉風的。”
所有的下水的凰盟護衛,都穿著塗了油的鯊魚皮水靠,戴著秦長歌一到焰城就命人趕製的仿造的簡易潛水鏡,他們水性極好,深潛水下,水鏡塵布在空氣和水麵中的毒,對他們是沒有用的。
水鏡塵當然也可以潛入水下,避開那團陰魂不散的紫色,然而水下作戰,采苢劍法施展不開,他的功力也會大打折扣,再說他又能潛水多久?重重圍困的敵人,可以輪流換氣,自己卻不可以。
最關鍵的是……剛才那被魚猛衝著要鑽入的左臂,突然起了一陣僵麻之感,隨即一陣森涼的氣息自指尖向下,緩緩逼向肺腑。
身前,剛才突破的缺口,因那怪魚一霎的阻攔,再次合攏,較之前更加三層。
大陣之外,輕舟之上,那個前世死於他手的女子,迎風負手而立,看過來的神情,不死不休。
水鏡塵目光越過她,遙遙抬首,看著水麵之南,那裏,新猗蘭默然佇立,水家子弟卻已人丁凋零,而自己,隻怕也將永無回歸之日。
江頭未是風波惡,別有人間行路難,萬事雲煙忽過,英傑終遭末路,這可怖的命運,是從什麼時辰開始,譏嘲了自己父子的貪欲,布下了那般險惡的局?自己那般茫然墮入卻不自知,這些年的努力和雄心,到頭來卻是為自己掘了墓地,那些棄情絕義的掙紮,最終卻將自己推入死亡的眠床。
耳邊風聲烈烈,宛如父親的歎息,水鏡塵一劍撥開前方刺來的分水刺,劍光一漲,那人胸腹破裂落入水中……突然想起父親大開的胸腹,那夜燭火之下自己輕輕捧出他的內髒……水家老家主,死得屍首不全。
一轉身,踢開身後一柄短劍,短劍蕩開去,和另一柄分水刺撞在一起,粉碎的聲響清脆,宛如小妹的笑聲……小妹……那日她哭泣著跪倒在地,死死牽著他的衣袂,而他輕輕伸指,一劃。
袍角斷裂。
“此刻你若背向而行,你將永遠不再是水家人。”
小妹哭倒在地,他最後看她一眼,抽身而去。
那一眼是最後一眼,他心中當時已清楚的明白,卻依舊將她攥緊的袍角劃開,給了她一個悠悠落地的結局。
……人生在世如身處荊棘之中,心不動,人不妄動,不動則不傷;如心動則人妄動,傷其身痛其骨,於是體會到世間諸般痛苦。
一路上的荊棘,紮刺於人身隱伏不發,直到此刻方才洶湧而來。
水鏡塵微笑著,依稀還是當年暗香浮動驚為天人的聖潔笑意,雲蒸霞蔚的朝陽之下身姿如梨花飄舞,於那團深紫之上翻騰起落,身側白光如練劍氣點點,在碧海之上綻開繁複綺麗的花。
點、戳、劈、砍、拍、刺、迎著那些永遠死不完的黑衣護衛和那個神出鬼沒時不時驚電而來的女子,忍受著左臂上一線緩緩上升的麻木,左臂不能用換右臂,右臂不能用換雙腿……無窮無盡,無止無休。
……既然不過幻夢一場,說不得,便拚了也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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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元六年三月十二,東燕國師白淵於離海支流之上為情所陷,中劍沉海。
乾元六年三月十三,水氏家族掌門人,號稱聖人第一的水鏡塵,於離海支流口岸處被秦長歌旋水大陣圍攻,更兼身中劇毒,卻力戰不倒,一日夜間連殺凰盟護衛近百,傷秦長歌,最終真氣耗盡跌落碧水,力竭而亡。
白淵葬於海淵,水三死於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