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第八十七章 重生(2 / 3)

秦長歌慢慢的,一寸寸的撒開手。

一點一點的挪動步伐。

一步一步,走入那徹底的黑暗之中。

十步的距離,永生無法接近的天塹。

她用盡全身力氣,一步一血,丈量。

最終,秦長歌的腳尖,碰著那沉睡的人身下的木榻。

突然失卻了全身的力氣,秦長歌腿一軟,跪倒在榻前。

閉著眼,眼淚刹那間洶湧而出,秦長歌緩緩伸手,向榻上摸索,她的手觸到那昔日溫熱如今冰冷的胸膛,停住。

跪在榻前,秦長歌雙手抱住那逝去男子的軀體,將頭倚在他胸前。

這一刻我不為聽你永遠消失的心跳,這一刻我隻想給你最後的一點溫暖。

非歡……

……那年的棧渡橋上的桃花,開滅了一個人一生的繁華,她越橋而過,而他在橋下冰冷的水下洇開血花。

“長歌,我希望這一生,能有個獨屬於你我的秘密。”

非歡,從此後,我便有千千萬萬個秘密要和你分享,卻又要到哪裏去找你來聆聽?

……熾焰幫裏,滿桌佳肴突然令人乏味,她怔怔看著那個袖囊裏的玉佩,看見那一幕煙華消散,英傑自雲端跌落,垂死掙紮於泥淖。看見重傷、殘疾、背負著被兄弟誤會剿殺和皇後死去的苦痛,苟延殘喘於街角巷肆,失去武功無力謀生,最終淪為乞丐的他。

然而他隻是淡淡說:

“你……武功未複,現在很辛苦吧?我陪你……從頭開始。”

非歡,你陪我從頭開始,為什麼不陪我一起走到結束?

……施家村暴雨之夜,萬千殺機凝於一線,那個隔窗而語的男子,一襲藍衣清如仙渠之水,以此殘軀,冒雨而來,解救她於千鈞一發,他沉靜的眉宇之間,波瀾不驚,沒人看得見背後的苦痛和掙紮。

“我昨夜隻覺心神不寧,非同往常。”

非歡,這一生我與你時時默契心靈相通,為何卻連最後的一麵都無緣相見?

……幽州內亂,詐昏的李翰於萬軍中暴起,劍光刹那間到了他的胸口,換得她惶然回首,無限自責。

他隻是淺笑,“如果我需要你的保護才能生存,那我還不如立即死去。”

她急急辯解,他說:

“我隻是,永遠不想讓我在乎的人,為我憂慮擔心。”

非歡,你錯了,重生以來,從來都是你在保護我。

非歡,這一生我終將不再為你憂慮,卻換了此生永久疼痛於心。

……

忽有大喝驚天而來。

“讓我進去,和人共死!”

她於混沌中惶然回首。

……萬民圍困,群情憤怒,她被困中央,如一葉小舟,隨時會被暴民的人海撕碎,無限噪雜擁擠之中,萬眾矚目中,聲音低微,中氣不足的男子,輕輕道:“如果我不能救他,我希望能和他死在一起。”

非歡,你為什麼要食言,最終選擇了,死在我之前?

轟!

神靈之手大力舉起開天巨斧,惡狠狠劈裂了無辜的大地,地麵抽搐顫抖,撕裂痙攣,不堪痛苦的,將所有依附於其的物事,悍然抖落!

猗蘭之毀,她迎著如鐵板擊麵而來狂風發力而奔。

……遠處明光閃耀,廢墟之前,哧哧閃爍著火花的引線,不願獨生的他的穩定的手,毫無畏懼的湊近那火光。

她滿身冷汗的奔上,撲下。

“我們都不要死。”

非歡,這一生你從無違拗我任何意誌,為何這最重要一句,你選擇忘記?

……誰的心髒,永久的留在了南閔的一碧深翠。

那個魯莽而鮮明的男子漸漸化為青煙和慘白的灰末,遠遠颺向遙遠的東方,那裏,最東方的青瑪神山沉默佇立千年。

“嘯天,我對不起你。”

非歡,直到這刻,我終於明白了你這句話的意思。

你所經曆的選擇,為什麼從來不肯讓我參與?

……碧水之中,誰的指尖,輕而緩的劃在了她的心上?

青衣藍衫柔曼糾纏,彼此的黑發在流動的水中輕輕拂動,水流冰冷而相接的唇卻溫暖如春。

那一刻是誰攥住了誰的手,在手心一字字刻下心中盤桓已久卻始終不願出口的希冀。

“我多麼害怕再次失去你。”

“原諒我,我隻想有一刻擁你在懷的真實感受。”

非歡,我亦多麼害怕失去你,然而此刻,噩夢成真。

……是誰輕輕湊近耳邊,語聲低如極遠海岸吹掠來的清風。

“長歌,我曾多麼希望,此生能娶你為新娘。”

非歡,心願猶在耳,你卻撒手棄我而去。

……是誰微笑俯身,唇如蝶翼,落於長睫。

清淡如佛手柑的氣息恍惚重來,如飄落的輕煙悠悠籠罩,明月之下,滿室輝光之上,秀麗男子一一珍重吻過雙眸。

“長歌,此生我從不願意對你有所隱瞞。”

“長歌,今生今世但望你不要再為誰流淚。”

非歡,你坦誠一切,卻隱瞞了最重要的生死之擇;你不要我流淚,此刻我卻仿佛要流盡一生的淚水。

……是誰的秀麗身姿被月色星光剪影成清逸弧度,佳節裏高樓上清風鼓蕩,吹起長發藍衣,而前方蒼穹之上,滿載祝願的天燈飛遠。

“長歌,我唯願這盞燈,放飛你人生裏所有的寂寞、仇恨、無奈、悲苦,給你帶來永生的幸運、喜悅、美滿和幸福。”

非歡,心願美好而現實無限冷酷。

我人生裏所有的無奈與悲苦,俱在此刻;所有的喜悅和幸運,隨你離去而被放飛。

……

長夜漫漫,悲苦不已。

帳外的光影變幻,由亮至暗再亮再暗,時光緩緩前行,不因人間離別而憐憫停步。

雪卻一直在下。

秦長歌什麼都不知道,甚至沒有變過姿勢。

她隻是靜靜伏跪在楚非歡榻前,伸長手臂,緊緊將他抱緊。

她靠近他的心髒,卻再也聽不見想要聽見的心跳。

風穿越帳門,帶進落梨般的碎雪,那風如此的涼,似是很多很多年前,那冰涼的湖水。

那年的碧湖,湖水中央回首的少年,秀麗眉目亦如此清涼。

他說,“那日,其實我不是要尋死。”

“我隻是覺得,湖中心的那朵蘆花,特別的美一點而已……”

那一朵蘆花,如今飛到了哪朵雲上了呢?

三更落雪,萬裏冰封,凰盟三傑和開國皇後的知己傳奇,從碧湖秋水的初遇到邊塞孤枕的星火,那原以為可以永不停歇的糾纏、追隨、等候,在那個夜半飛雪的淒冷的夜,緩慢的畫上最後的終止符。

刹那間一生流過,一滴淚作別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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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雪了。”

蕭玦勒馬,仰首看著天際飄落的雪花,心裏突然有些模模糊糊的不安,一閃而過。

他直覺的皺眉思索,卻沒找出內心裏那陣突然的煩躁的緣由。

沒什麼好擔憂的,和白淵已經交戰一日,他搶先一步扼守禹城關隘,已經將白淵的大軍圍困住,單紹的援軍也到了,兩軍合圍,兵力足達六十萬,今夜最後一次猛攻,應該就能把已經出現慌亂的燕軍打散。

要麼是長歌?可是據傳報,虎口崖長歌大勝,何況素玄在她軍中,至不濟也不會有性命之憂。

蕭玦揚眉笑了笑,將那不安拋開。

勝利在即,逐鹿之爭將落幕,過了今夜,天下將再沒有可以和西梁抗衡的力量,徹底一統諸國,剩下的隻需要時間。

對他來說,最滿足最愉快的不是即將而來的天下大帝的無上尊榮,而是,長歌。

殺了白淵,恩仇俱結,長歌心事得解,當能拋下一切,和自己雙雙與歸,如果她不喜宮廷生活,自己也可以早點扔了那勞什子皇位,和長歌雙雙策馬,笑傲天涯去。

想到那些並肩看夕陽,茅屋話桑麻的平淡卻永恒的日子,蕭玦的笑意越發明亮,目光閃耀如天際星子。

“陛下。”

先鋒李驥的聲音驚破他的幻想,蕭玦轉頭,“嗯?”

“燕軍開始對左翼猛衝,好像打算突圍,請陛下示下。”

“左翼麼?”蕭玦慢慢勾起一絲笑意,策馬看了看前方戰況,果然被圍的燕軍開始猛攻,隱約還可以看見黃衣紅甲的士兵浪潮中,黃色彩鳳的旗幟。

“陛下,燕軍這麼明顯打著帝旗突圍,倒未必可信,實則虛之虛則實之,以白淵之狡詐,他要護主突圍,定然不會這般彰顯旗號,臣以為,這定是佯攻。”

“哦,那你覺得呢?”蕭玦回身笑看李驥。

那男子決然答:“當守右翼!臣已經派軍加固右翼防守。”

蕭玦哈哈一笑,道:“錯!”

李驥瞪大眼,看著蕭玦,蕭玦微笑著拍拍李驥的肩道:“你也算是知道點白淵了,但知道得還不夠多,不過你有句話說得對,實則虛之虛則實之,白淵這個人,洞察人心,他知道你定然有此一疑,因為國師大人智慧名動六國,絕不會蠢到公然打旗號突圍的地步——於是他就這麼蠢給你看。”

李驥愕然道:“難道……”

蕭玦一揚馬鞭,朗聲道:“朕是老實人,老實人也是可以逮狐狸的,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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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圍圈的右翼,相對薄弱,部分騎兵被秦長歌帶走,機動性和衝擊穿插力受到影響,而東燕這一批突圍的,以重甲步兵為先鋒,隨後是重騎,隨後輕騎,中軍再次,強力衝擊西梁方的密集陣型。

蕭玦趕到時,隻看到彩鳳旗已經過了已方一半防線,旗幟下那普通士兵裝扮的男子,不是白淵還是誰?

忍不住暢快一笑,蕭玦長劍一指,提足真氣喝道:“白淵,玩花招有用麼?倒不如痛痛快快過來與朕一戰!”

“跟你打架很有意思麼?”白淵似笑非笑看著蕭玦,目光流轉裏閃爍著奇異的光芒,淡淡道:“打架是粗人的事,能不做就不要做的。”

蕭玦氣極反笑,皺眉看他,“你想不戰而勝?白淵,你號稱智人,如今這情勢,你覺得你還有勝的可能?”

“是沒有,絕對沒有,”白淵微微一笑,慢條斯理從懷裏取出那管紫竹簫,很愛惜的拂拭了遍,道:“但是智人,就是應該於不可能中製造可能的,就是應該草灰蛇線,伏延千裏。”

他用微帶憐憫的目光看著蕭玦,突然撥馬就走。

蕭玦自然要追。

蕭玦的護軍層層圍護而上,生怕那簫中飛出暗器來,蕭玦一把揮開護衛,道:“朕自己又不是木頭,看見兵器過來不知道閃躲?”

白淵突然返身,一彎身撈起馬側玄鐵黑羽長弓,遙遙對準蕭玦。

蕭玦大笑,道:“比箭麼?好!”

他一伸手,從箭筒裏抽出三枝金箭,手一掣搭於自己特製的長弓,滿弓如月,金光燦然的重箭亦一步不讓的對準白淵眉心。

戰神蕭玦,當年縱橫沙場,箭藝可謂獨步天下,多年前秦長歌就曾說過,單論箭術,天下當無超出蕭玦者。

“嗡!”

白淵一箭如電,破空而來,隔著人喊馬嘶正在廝殺的軍隊,依然能聽見那利箭割裂空氣發出的尖銳之聲。

蕭玦卻覺得這一箭好像並不能算白淵的最高水準。

然而他依然沒有掉以輕心,手臂一振,三箭連射,射箭那一刻,眼角餘光好像看見白淵突然棄弓,舉簫就唇。

箭出,快如追光,第一箭便迎上那黑色重箭,將那箭劈成兩半,那兩半重箭餘勢未盡,一分左右再次呼嘯而來,然而蕭玦的第二箭第三箭也到了,連珠而發,也神奇的在半空一分左右,精準的將分成兩半的箭再劈四片。

西梁士兵目睹這神乎其技的箭術,都不禁哄然叫好。

那被劈成四片的箭,居然還向著蕭玦襲來,隻是餘力已盡,前麵三支還沒到蕭玦近前,就被中軍護衛打落,最後一支,一個士兵橫槍拍落時,突然尾部炸出一段黑色物事,那東西在那士兵槍上一碰一彈,突然加速,越過揮擋的人群,一道流光般向蕭玦射來。

蕭玦扯了扯嘴角,白淵果然還有手段,隻是這箭,依舊不可能傷著自己了。

他揮劍,欲擋。

卻有簫聲突起。

粗嘎,暗啞,毫無音律美感,甚至難聽得令人想捂耳的聲音。

蕭玦突然顫了顫。

……心深處有一處凝固了的天地,突然被什麼東西悍然一劈,豁開了一道裂口,湧出一些飄搖如水中海草的變形的物事,似是消失已久的昔日噩夢重來,然而卻又不同於當日的灰白模糊,而是隨著那一聲比一聲拔高的奇異簫音,一點一點清晰,如同罩上水晶的屏風,外力劈下,水晶嘩啦啦一點點剝落,現出深埋在記憶中,一直被等待喚醒的畫麵。

……長樂宮宮苑深深,一彎冷月鏤在黛色長空,空氣裏隱隱飄蕩著淡淡的血氣,那男子茫然前行,越長廊,推宮門,吱呀一聲,暗色光影被緩緩移開,地上鋪開淡白的月色和……鮮血。

……他漫步上前,目光下移……地上女屍寂靜無聲,心口一枚金拔子鮮血淋漓,身下洇出一攤豔紅。

……他蹲下身,拔出金拔子,慢慢移到女子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