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月色朦朧,遠遠看過去好似隔了一層略有沙質的水晶,月光邊緣有些毛躁,帶著淡淡的紅色的陰影,星子稀稀落落的掛著一兩顆,忽明忽暗,好似天公正在詭秘的眨眼。
風呼呼掀動營帳門簾,門簾上的束帶劈裏啪啦打在木樁上,一聲比一聲緊。
有時風越發猛烈些,帶出隱隱飄散著清淡的香氣,有點像桐花和木樨混合的味道,但是不仔細聞是聞不出來的。
營帳裏有暗黃的燈光透出,映出一坐一臥兩個人影。
“你真的沒事?”蕭玦盤膝坐在擁被而臥的楚非歡對麵,“我怎麼覺得你有點不對?你把麵具除下來吧,主帳中就我們兩個,你還戴著麵具幹嘛?”
“沒事,”楚非歡並不抬眼看蕭玦,斜斜倚著被褥,手指輕捏軍報一角,道:“習慣了。”
他似乎不願意多說話,語速也很慢,蕭玦知道他寡言,也不以為杵,自己嘩啦啦的翻著軍報道:“白淵大軍改道了,以他的行事風格,你覺得他會去昶城,還是禹城?”
楚非歡不答,半晌蕭玦詫異的抬頭看他,他才輕輕動指,指尖向著地圖上的禹城。
“嘿!英雄所見略同!”蕭玦一拍腿,長眉飛揚,“那家夥一向不按常理出牌,昶城近,而且臨近現在的北魏邊界,按說他在被追逐的情形下是該選擇昶城,可我覺得,他更有可能看中禹城,那裏城防層次分明,荒蕪圈、警戒圈、城防圈都很完備,偵哨、護城壕、轉關橋、馮垣、拒馬帶、女牆、橫牆一樣不少,糧食儲備也足,而且因為原先兩國界碑的北移,早先的軍力部署有了更動,禹城現在不再是要塞,守軍不足,白淵要是沒動禹城的心思,我跟他姓。”
他匆匆將軍報看完,道:“他軍中居然還有東燕女王,兩路大軍在虎口崖分兵,看似往昶城方向,可我看是虛晃一槍,昨日素玄經過我們大軍,受我拜托先去保護長歌,她的安全應可無虞,我還是直接奔禹城,在那裏等她吧。”
苦笑了一下,他又道:“反正也追不上,步兵哪裏比得上騎兵,還帶著輜重,我從禹城等她過來,保不準還能比追她來得快些見到她。”
楚非歡輕輕頷首,蕭玦向來是個說風就是雨的行動派,立即站起,道:“今夜我就帶一半人先去守株待兔,我這裏離禹城比白淵近,這回,總該我搶在前麵了吧?”
他一邊向外走一邊朗聲笑道:“你看來精神不好,就不必趕著急行軍了,好好休養,我不許馮子光來吵嚷你,實在有緊急軍情了,你再點撥他一下就行了。”
他最後一句話說完時,人已遠在帳外,意氣風發的年輕帝王,反掌間決定萬人命運,看著別人接受已成習慣,他不知道說出口的話應該要等待別人回答,因為向來,他的話就是旨意。
所以他也永遠不知道楚非歡對於他的安排的,那句答複。
案幾上,油燈燈火悠悠顫動,被他離開時帶起的風聲卷得飄搖欲滅,恍若生命即將油盡燈枯的那一刻,那一點堅持不滅的光,時時都將湮沒。
帳外傳來喧騰的聲響,人聲,馬嘶,兵器撞擊、大聲呼喊的口令,一切都這麼蓬勃而有生氣,帶著新鮮的明亮的熱力,一陣陣撲進冷清的帳篷。
帳篷穹頂沉沉,罩下一大片深黑的陰影,那一方黯淡的空間裏,靜臥的秀麗男子,沉默如即將永遠凝固的冰雕。
楚非歡輕輕吐出一口氣息。
他的手,按在了自己心口胎記的地方,那裏,沒有人看見,曾經鮮活璀璨的金色鯉魚標記,已經黯淡無光。
這是楚氏皇族,即將大去前的征兆。
知道自己會死,但是也沒有想到會這麼快,可供珍惜的時光總是短暫得殘忍……楚非歡按著心口,露出一絲淡淡笑意。
玄螭宮那個密室真幽暗啊……睜開眼時嗅見的濃鬱的腥氣,他的心在下沉,不住的沉,然而當陰離問出那句,“你是想要殘廢著活十年,還是完好著活一載?”時,他突然就平靜了下來。
這是選擇麼?這不是選擇,這隻是宿命,在度過那樣失去健康肢體和武功,在泥濘中掙紮的三年後,在多少次眼睜睜看著長歌遇險自己卻無法相救,甚至連站在和她一樣的高度去看她都不可能之後,他早已別無選擇。
當時唯一的猶豫,是看見嘯天,剖心而死的嘯天,用自己的心換了他的命,他本應當好好珍惜。
……嘯天,我對不起你。
一年之期,算算,恰是今日。
那天對戰完顏純箴,最後的真力擊破金鼓,鼓碎的那一刻,他突然覺得全身的真力都被抽空,神智仿佛突然抽離了軀體,懸浮於半空,他竟然離奇的透過自己的軀體,看見自己的心,越來越緩的跳動,漸漸趨於停滯。
那一霎他以為自己即將死去,或者已經死去。
仿佛深海的黑暗潮水,無邊無際的湧過來,將他淹沒至頂,他睜著眼睛,卻突然看不見任何事物。
也看不見她。
隱約聽見她在關切的詢問,卻根本聽不見她在問什麼,他隻是緊緊的拉著她的手,用那般真實的觸感和力度,去最後感受她的溫暖。
長歌,這將是一生裏,我最後拉你的手。
帳篷裏一燈如豆,照人此夜淒涼,男子烏發黑眸深如靜水之淵,那點掙紮而起的波瀾,終將歸於寂滅。
楚非歡慢慢解下麵具,燭火顫了顫,斜斜的偏向一邊,似是不忍照上他慘白的臉。
……蕭玦,我幫不了你啦,讓馮子光自己去奔忙吧,我累了。
打完這仗,塵埃落定,你和長歌之間也就沒有最後的障礙和為難,你就,痛痛快快的,攬她入懷吧。
她清冷微寒的心,最需要的、最易被震動的、始終是你的灼烈和熱情,便如她明知一切,卻為了你裝作依舊懵懂。
她始終在守護著你,從前生,到今世。
你真幸福。
但望你好好愛她,比我更多十倍百倍的愛她,但望你把因為我離開,長歌所失去的那一半關懷,加倍的補給她。
我相信你能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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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夜很短,這一夜很長。
短得於瞬間便拉斷了維係生命的遊絲,長得令人瘋狂拍馬也無法衝破那似乎永生難滅的黑暗。
三更時分,離奇的下了場雪。
碎雪紛揚,萬裏無聲,那般沉寂而漠然的邊塞之域,睜著永恒不閉的眼,看著那單人獨騎,一力長馳,如鳴鏑呼嘯著穿越茫茫原野。
三更時分的這場雪,最先落在了秦長歌的眉睫。
在瘋狂的奔馳中揚起臉,秦長歌隻覺得眉間的那縷涼意直直的透入心底,冰涼徹骨,凍得人幾欲窒息。
素玄的話,一遍遍響在耳邊。
“長歌,我從大營過,覺得楚兄精神似有不對,他始終戴著麵具不肯摘下,我無法觀測氣色,但是……”
未盡的言語,向來比直接說出來更可怖。
秦長歌幾乎是在第一時間便直跳而起,衝出營地拉了匹馬便直奔出去。
心底一直盤旋不去的窒悶不安感受,在這一刻得到解答,秦長歌懂得了自己的直覺,卻又無比害怕自己的直覺。
她已什麼都不敢再想,隻是狂奔,策馬狂奔。
古戍荒城,夜鳥悲鳴,馬蹄嗒嗒踏碎積雪的凍土,寒風獵獵從耳側刮過,那般砭骨的厲烈疼痛,仿佛一場邂逅便是一抹殷紅的血絲。
束起的長發在飛奔中被風雪打散,亂七八糟的身後狂舞,不多時便積上一層冰白的霜花,再在無盡的顛簸裏被絲絲碎去,散落在邊塞的平原上,化去無聲。
秦長歌已經不懂得憐惜胯下駿馬,長鞭破空,連連揮下。
非歡,求你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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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哪裏吹來的風,潛進帳篷,依稀熟悉的氣味,桐花幽甜之香裏帶著海岸微腥的氣息,交織成神秘的香氛,氤氳在暗淡朦朧的大帳中。
遠處的馬嘶聲被風吹斷,一抹蒼煙裏不知何處吹起了悲涼的金笳,萬帳穹廬,孤枕邊城,一天欲碎的星影光華明滅,最西邊曾經光華璀璨的那一顆,漸漸淡去。
那奇異的帶著桐花和海岸氣息的風,在帳中緩慢的盤旋著,似是從遙遠國度奔來的天使,等待著接迎它們的羈旅遊子的永久回歸。
帳中沒有玉鼎,卻突然多了些迦南香的清貴香氣,緩緩罩向那幽暗角落。
楚非歡支枕靜聽午夜長風呼嘯若吟,幽沉在那似有若無的香氣中,一抹笑容恍惚如破碎的波影。
……哪裏飛來了蘆花?飄揚在秋日淡藍的高空裏,有一枚落在水麵,他低頭去看,原來自己也浸在水中,卻不覺得冷,他伸手去撈那蘆花,如鏡的水麵突然起了微微的漣漪,白鳥般的影子映上水麵,以一個流麗至令人驚歎的弧度飛掠而來,翩若驚鴻。
他一笑回首,說:哦,原來你在這裏。
……她掠過來,指尖突然多了一朵桃花,笑吟吟的遞給他,他微笑接過,這才發現不知何時秋水已經淡去,腳下是堅實的青石橋,而身後桃林爛漫。
她牽他進入桃林,林深處卻是雄偉威嚴的大儀殿,他怔怔的看著她放開他的手,著凰袍佩珠冠,登禦輦步丹墀,於宮闕之巔微笑下望,長階盡處,百官俯首山呼舞拜,而她笑容雍容眼神悲涼。
……一轉眼她半跪在他輪椅前,說,非歡,人生不過一場是非之歡。
……她說,非歡,我很孤獨,這個時辰,你不能拋下我。
……她說,等我。
長歌,我等不了你了……
眼前飛旋若舞,梵花墜影,是桐花。
……桐花,桐花……宮闕巍峨,彩屏迤邐,雕刻著雲龍飛鳳的白玉殿門開啟,現出種滿了這種普通的淡紫色的花朵的玉桐宮,鋪了厚厚一層花瓣的長長的玉階在他麵前展開,無窮無盡,直欲延伸向天際,他輕輕拾階而上,足底鮮花嬌豔如故,而前方仙雲縹緲彩光迷離,隱約有九道飛虹橫貫天際,而長風之巔更遠之處,韶音奏起。
華光盡頭,立著玉帛飄飛雲髻高聳的女子,雪膚花貌,依稀是母妃的顏容。
……母妃,你來接我了麼?
他緩緩走上前去。
女子輕舒雙臂相迎,笑容婉孌,身後雲霞五色斑斕,流光飛舞。
“歡兒,人生如劫,終有一渡。”
她微笑著輕輕牽過他的手。
“我等你,已有很久。”
……風聲漸漸靜歇,帳中桐花和迦南的香氣,一絲一縷的淡去。
那飄搖欲顫的燭火,突然跳了跳,隨即如被人輕輕吹滅般,徹底消黯。
黑暗籠罩了整個帳篷,隱約中似有輕聲歎息,宛轉悠長。
楚非歡一直輕輕捏著軍報的手指,微微一鬆。
軍報飄然落地。
……
長歌。
原諒我不能陪你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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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靜無聲。
一聲馬嘶,驚破喧囂後複歸平靜的大營。
守衛的士兵直覺的抬頭,便看見地平線上,一個雪人策馬直撞過來,士兵驚恐的抬槍要攔,那人一聲大喝,“趙莫言!”
隨即士兵便覺得一陣狂風從自己身邊卷過,硬生生的被卷得原地打轉三個圈,才踉蹌站穩。
大營被驚動,人流在聚集,戰馬煩躁的仰首高嘶,而那個雪人已經直奔向了主帳。
馮子光匆匆衝出來,還沒來得及仔細辨認下對方容貌,就看見黃影一閃,主帳大簾一掀,那人已經衝了進去。
馮子光急急想跟進去,突然看見那人僵在了帳門口,隨即退一步,再退一步。
馮子光怔在當地,終於認出了自己的太師,他怔怔看著那個微微顫抖的背影,突然不敢再說一句話,不敢再上前一步。
秦長歌的手,緊緊抓著帳門布簾,抓得那般用力。
她知道,不用力的話,自己一定會倒下去,從此再也難以爬起。
然而現在要怎麼過去?方圓數丈的帳篷,已成咫尺天涯,天上與人間,永遠無法飛渡的距離。
前方,黑暗的大帳,飄散著淡淡的奇異的香氣,那一角非歡常呆的地方,他靜靜睡著。
那般安詳的姿勢,那般沉靜的睡眠。
秦長歌卻覺得黑暗鋪天蓋地的籠罩過來,一陣陣如巨石般砸向自己腦海,砸得血花飛濺骨肉盡碎,砸得神智盡失五內俱焚。
非歡睡眠極為警醒,向來微聲便可令他驚醒,自己鬧出這麼大動靜,他怎麼可能不睜眼?
她為什麼聽不見呼吸,感覺不到生命存在的氣息?
秦長歌目光顫顫抖抖的在他麵上仔細梭巡一遍,手突然一鬆。
不!不!
不要是真的!
不要!!!!!
有什麼在轟然倒下,有什麼在飛快遠去。
秦長歌僵立著,不肯走近。
她在帳門前站成了石人,死死盯著那一角,等待那個秀麗男子張開眼,像以前很多次那樣對她微笑,說,“長歌。”
……不知道過了多久。
或許有時一霎就是一生。
……不知道等了多久。
一片沉寂無聲,那個永遠在她身後扶著她的肩,對她說,我始終在等你的男子,再也不能給她回應。
非歡……你為什麼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