壓抑著滿心悲憤和仰天長嘯的衝動,蕭玦“很溫柔”的將兒子放下,低聲在他耳邊道:“兒子,今晚回家不?父皇帶你一起回去好不好?叫你娘開一桌宴席給你好好補一補,瞧你都瘦了。”
“別啊老爹,”包子將他一推,笑嘻嘻的看著蕭玦那張神情古怪的臉,“我娘給我在主帳中存了好吃的,每隔三天可以去補充油水一次,如果我擅自回家,扣三次補充;如果我擅自帶她不想看見的人回家,扣三十次補充;老爹,你算算,三十次啊,我三個月的零食啊,你就算開一桌宴席,補得了我的損失麼?”
蕭玦默然,手指骨節哢哢直響,半晌低聲惡狠狠道:“我天天帶宴席來給你補充油水,你不用理你娘的零食。”
“我娘說了,隻要我擅自收受賄賂,她立刻讓風滿樓在三天內倒閉。”包子搖搖手指,“老爹,宴席,我所欲也;風滿樓,我所欲也,兩者不可兼得,舍宴席而取風滿樓也。”
蕭玦將兒子往地上一墩,大怒道:“爹,你所欲也,娘,你所欲也,二者但有齟齬,舍爹而取娘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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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元五年那個無雪的寂寞的冬,就在某人團團亂轉八方試探四麵遭遇銅牆鐵壁走投無路的悲慘狀況下,緩緩流過了。
等到皇帝大人兩眼無神的坐在龍章宮寶座上,掰手指算著長歌已經有三個月零十二天帶兩個時辰沒有見他的時候,龍章宮的太監已經忙碌著爬梯子掛燈籠垂彩緞了。
蕭玦茫然的看了半晌進進出出喜氣洋洋的太監,又看了看裝飾得分外喜慶富盛的龍章宮,這才醒覺,好像已經快到新年除夕?
從臘月二十三開始,皇宮就進入了新年的慶祝期,一係列的封印、彩服、祭灶、撣宮、貼桃符、接神、拈香、踩歲……蕭玦心不在焉的一一打發了,總覺得做什麼事都提不起勁來。
今日,四更起床各殿敬香,按說敬完香後該到長壽宮行禮,和眾妃共用早膳,可是長壽宮沒了主人,後宮更因為瑤妃和淑妃的事,更令蕭玦厭惡,上書房已經封印了,也沒什麼事可做,從四更到午時七八個時辰,皇帝大人就盡用來發呆了。
午後日光緩緩轉過龍章宮,將一方紅緞的豔光照進蕭玦茫然的眼眸,他才闃然一醒。
今天是除夕啊!新年啊,萬家團聚啊,難道朕還要和以前那麼多年一般,呆在空曠的龍章宮,和明月做伴,對影子敬酒,一個人醉倒金粉玉錦之中,再於大年初一的金鼓聲中茫然醒來麼?
如果她不曾回來,一切休提,不過年年這般過罷了,她回來了,朕卻還要繼續呆在龍章宮對著空冷的內殿喝冷酒,而她帶著男人抱著兒子圍成一桌紅燭高燒喜樂融融的過年,朕隻能滿腹淒酸的想象,連她的熱鬧歡喜,也隻能繞牆而聞?
是可忍孰不可忍,作為男人更不能忍,作為她曾經的男人,尤其不能忍。
蕭玦騰的一下跳起來,立即飛馬出宮,準備悍然迎接自己的第一百二十八次碰壁。
一路穿過熱鬧的天衢和西府大街,滿街都是那些全家采買年貨歡歡喜喜相攜著回家過年的人們,穿紅著綠,呼妻喚夫,蕭玦縱然快步匆匆,也不自禁的停了馬,出神的多望了幾眼。
人間天倫,紅塵溫暖,自己什麼時候才能徹底擁有?
蕭玦在馬上微微出了會神,忽覺馬身晃動,卻是嬉戲的孩童興高采烈舉著糖葫蘆和鞭炮串兒飛奔過他的馬側,身後跟著連聲呼喚生怕他跌倒的父母,父親搶先追上,給兒子拍身上的灰,一臉嗔怪裏透著寵溺,母親則絮絮叨叨收拾著那小童不慎散落的玩具,平凡夫妻的臉上,洋溢著和樂滿足的笑意。
蕭玦怔怔看著,雖然這太平年月物阜民豐的盛世景象是他一手締造,然而此刻西梁大帝毫無榮光滿足之感,隻覺得深深羨慕。
他怔了半晌,突然一躍下馬,在路邊的小攤子上開始買東西,可憐皇帝大人活到如今,要麼就在打仗要麼就在當皇帝,少年時王府公子再不受寵也不至於親自去采買,今日算是此生從未有過之新體驗,所以攤子上逛了半天,也就和人家學,人家買糖葫蘆他也要,人家買撥浪鼓他也拿,人家的鞭炮要千響的,他就要萬響的,惹得攤主惡形惡狀白他一眼罵:“哪來的傻帽兒!萬響的鞭炮隻有宮製,你有銀子也買不著!”
蕭玦摸摸鼻子,繼續給長歌挑東西,這回犯了難,怎麼看都覺得這些攤子上的東西太過粗劣,配不上獨步天下的長歌,絹花俗豔,胭脂濃膩,玉釵金環樣式老土,怎麼拿得出手?
皇帝大人擠在一堆紅男綠女間,在攤子上挑挑揀揀,花樣兒幾乎給他翻了個底朝天,小販皺眉連連蕭玦根本看不見,隻顧著專心挑選——哎,這輩子還沒親自買東西送給長歌過呢,這感覺,真奇特。
明明東西還沒送出去,人家還不確定收不收,怎麼自己光是在這裏挑禮物,心裏就這麼愉悅呢?
蕭玦抿著一絲舒展的笑意,終於在貨攤底部挑著了一枝釵兒,很普通的質地,釵頭上整塊的青玉做成一隻展翅的雁,眼珠那裏是一小塊黑瑪瑙,色澤深邃瑩然生光,在滿攤子的金鳳玉桃間別有一種超拔韻致,尤其那眼睛,令他想起長歌的眼眸,流動間無限光輝。
蕭玦喜滋滋道:“就這個!”
小販翻著白眼把東西遞給他,付錢時又出現麻煩,蕭皇帝沒帶銀子。
小販看他左掏右掏掏不出東西,臉色已經由青變黑,梆梆的敲著攤子,不耐煩道:“客人若是沒有錢,可別摸壞了我的東西!”
蕭玦訕訕的笑著,他自然知道買東西要付錢的,隻是實在沒那個習慣,有暗中跟隨的侍衛要上前付銀子,蕭玦立即伸臂一攔——今天所有的禮物,他得自己親手買。
想了想,啪啪啪的揪下袖口的金紐,手指一抹抹平上麵的龍紋,遞給了小販。
小販有些狐疑的接過來,反反複複在手中看,西梁國富,但也沒到用黃金做貨幣的地步,底層百姓最多見過大錠銀子,這樣隨手從衣服上揪下來一顆紐扣就是黃金,著實有些不相信。
蕭玦卻不耐煩和他羅唕,抓過一個金紐扣,輕輕一捏,紐扣立刻被捏成薄薄的金葉子,蕭玦長眉斜挑,對小販笑出一口白牙,“如何?”
小販嚇了一跳,生怕他用連金子都能捏扁的手去捏自己的腦袋,趕緊二話不說收了金葉子,蕭玦哈哈一笑,抱著一堆東西上馬往太師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