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意思是……”蕭玦霍然扭頭看她,“獸血?人血?”
“獸血的話,水姑娘就不必騙我們了,”秦長歌低低唏噓,“我有點擔心……”
“你是說那是她的血?”蕭玦一驚,回身去看水靈徊跟上沒有,不妨正對上班晏的臉,那女子惡意的將遮麵長發撩開,黑沉沉的幽深水道裏,用半邊鬼臉對著蕭玦一笑。
一隻撲近她的雪獸立時尖嘯著逃竄開去。
班晏得意的等著看蕭玦嚇回頭,結果,大膽蕭皇帝卻明亮爽快的,回她一笑。
那神情,仿佛見到的就是個驚世美女。
班晏悻悻的繼續遊……
秦長歌好笑的看著這一幕,隨即又皺眉,想了想道:“我懷疑那個機關是要血祭的,她當時死活不肯抽出手,大約……不過按說咱們學武人士,流點血也不至於丟掉性命,隻是那孩子的神情,總令我有些擔心。”
“她那是傷心,”蕭玦不看她,望著什麼也看不見的壁頂,悠悠道:“為情傷心的滋味,本就是萬念俱灰的……”
他的神情有些遙遠,目光似乎透過深黑的岩壁,看見那些深埋了守候和絕望記憶的過往歲月,那時的他,每想著長樂宮那一抔不全的骨灰,自己便也真成了灰,飄飄灑灑揚在天地間,浮遊著沒個著落,看什麼都是迷離的,看什麼都隔著天涯之遠,肉身雖還在,精神,卻早已成了一抹陪她一起被焚盡的遊魂了……
看著他的神情,秦長歌默然,良久,悠悠一歎。
身後,單調的劃水之聲,安靜得隻聽見幾個人的呼吸,秦長歌隱約看見跟上來的素玄和水靈徊,心下微微安定了些,低低道:“但望我是多慮……但望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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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聲悠悠,他在身側。
不用去看,她也能在心中描摹出那白衣如雪,長眉飛揚。
一如當年,那夜。
……那一夜,猗蘭終年籠罩著霧氣的山穀難得的雲開月明,雲翳散盡後那一彎上弦月薄涼如玉,女子娟娟之眉般掛在樹梢。
……當時自己在做什麼來著?好像爬在樹上看月亮,有兩隻雪獸圍著她團團轉,正在拚命爭寵。
聽見大笑聲時,那彎月亮都似乎震了震,雪獸尖嘯著轉過頭去——那麼清朗的笑聲,象雪山上吹過來的風,瞬間帶著山巔上的雪沫,清淩淩的卷了來。
撲到人臉上,胸臆間都爽亮了亮。
自己愕然回首——猗蘭穀,真的好多好多年沒有人能進穀過,更別說半夜突然出現。
他是怎麼越過前方饕餮之林,避開猗蘭十六暗關守衛,找到猗蘭隱藏在山壁間的隱蔽門戶,出現在穀內的?
前方響起喝問聲,對答聲,然後,掌風呼嘯聲,兵刃相接聲……
她懶懶的躺了下去,聽風聲,那是水家守衛出動了,水家守衛若是行走江湖,最起碼也是個一流高手,水家的坎離陣,等閑人來得去不得。
這位,自然也去不得。
然而她立即聽見守衛們的驚呼聲,她霍然轉首,看見數十柄水家獨有的飛銀刀似旋轉著的月光,四麵迸射開去,黑夜中開起了一朵燦爛的銀色的花。
隨即她聽見叔叔水應申的叱聲,一道青影流光般的掠過來。
她起了點興趣,翻了個身,托腮等著看叔叔教訓那個狂妄小子。
遠處銀輝下隻看見青影沉雄而白影瀟灑,流光般的飛旋轉折,仿若天地間一道流星冷電,又或是仙山之上生出的雲霓流霞,明明隻是普通的招式,卻浩浩然如四海之威,朗朗然若玉山之摧。
她不知不覺看入了迷,抓住一隻雪獸無意識的在拔毛,每看見精彩處都揪一揪,那隻倒黴的爭寵成功的雪獸不住吱哇亂叫。
不出數招,自己那號稱猗蘭穀三大高手之一,猶以功力精深著稱的二叔就踉蹌退後,而那白影一個旋身,月光下他伸手一引,長笑道:“打得痛快,佩服!”
那一引仿佛引出了蒼穹下的全部星光,輝煌的沒入他的雙眸。
她心口若被雷撞,手一鬆,雪獸哀呼著逃走。
大叔叔的掌風排山倒海襲擊向他時,她已經不由自主的跳下樹,遠處凜冽的掌風裏,那個輕盈飄逸前進後退圓轉如意的身影,似有魔力般吸引了她全部的目光。
她一步步,走近對敵之場。
呼嘯的罡風裏,背對她的男子,突然一回身。
他黑發揚起,雙目如月色明朗……
她心底泛起搖撞不休的漣漪,漣漪中開出清麗而芬芳四散的花,麵上卻漠漠然冷若霜雪,她抽出鈴鏈,一聲清叱:
“來者何人?速速受死!”
……來者何人?何人?何人?
此番一來,踏雲披月而來,那般不可逃避的生生撞入她心底,泛起碧波千頃,直至此刻,此刻尚未休。
她被撞裂了十六年琉璃般絢麗華美,被珍愛被嗬護的平靜歲月,那些記憶裏無憂無慮不知悲苦的人生從此呼嘯而去,她騰身而起,努力去追,然後眼睜睜看著自己落入永恒的深水。
深水之中,她漸漸無力掙紮,也不想掙紮……十六年來,她享有過其他兄弟們不曾有過的珍惜,也許是貪婪的要得太過,命運罰她一朝失去,一朝全數相還。
……十六年前,她給出水氏家族最後一聲欣喜的嬰啼,卻換來祖爺爺一聲悠長的歎息。
……薄命之女……
……十六歲之前勿換回女裝,十六歲之前勿出穀,或可保一生平安……
……她被當做男兒養大,自小吃著奇異的苦澀的藥,她會時不時流血,一旦流血就洶湧可怕永無止歇,她的關節常常因充血而腫脹,她曾經大病欲死,險險被救回。
所有人都保護著她,不讓她勞累、悲傷、受傷、流血,所有人都在等待那個十六歲,小心翼翼的帶著黑暗的影子過去。
……然後十五歲那年,她看見他。
……她不顧一切奔出穀,以雪素黃金蘭的失蹤為借口,為了尋找她,三哥這個家族最重要的人物親自遠赴敵國,將她帶回。
……遇見她的那一刻,看見她的女裝,三哥那般平靜雍容的人,終於變了臉色……他歎息,說,冤孽。
冤孽,是麼?
她不悔。
那過去的琉璃般的十五年歲月,不是她自己活的,她真正活的,是最後這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