崩毀還在繼續。
猗蘭穀本身就是一個上古大陣,看那布局依山為陣,奇妙宏闊,絕非一朝一夕之功,想必是水氏家族百年來未曾停息的心血努力造就,然而徹底毀滅,真的也就是頃刻間的事。
那些精美的屋舍,寬闊的道路,奇異的花草,精巧的殿室,因了某處中心機關的絕然一毀,在轉瞬間便完成了它們的滄海桑田。
世間唯一的依托自然建成的失傳大陣,世人可望而不可即的絕頂奇地,從此將永遠少了一處。
這是任誰都難免扼腕歎息的事。
作為生於此長於此的水鏡塵,本應有更多的不舍與留戀,偏偏就是他,微笑而毫不猶豫的選擇親手將百年猗蘭毀滅。
其人心誌之堅,行事之狠,令人心生寒意。
四麵環山的猗蘭,在緩緩下陷,那些依山而建的建築,自巔峰圓頂殿室開始都已全毀一層層的裂開崩塌,整個山體都在神秘崩散,四麵的山因為地勢的傾斜,發生碰撞、擠壓、推移、變形,那些山勢以各種奇異的方式在重新排列組合,沒有一處地方能一直安全,沒有一處地方能確定不會再變動。
巨響不絕,亂石不絕,灰煙彌漫裏世界仿佛要永遠崩塌下去,直至將所有生靈毀滅。
巨響亂石傾斜的崖麵和山體間,鈴鳥無數哀鳴爭飛而起,那清越悠遠的梵音不再,取而代之是一片慌亂的嘈雜聲響,無數獸影四處飛竄,在天地之威之前竭力選擇有利的位置,尋找生的空間。
蕭玦看看腳下再次抖動的裂縫,單手撈起秦長歌,一把擲給素玄,大喝:“你保護好她!”
素玄也不客氣,一伸手接住,秦長歌在他懷裏努力扭頭,大喊,“你是不是受傷了,是不是受傷了?”
蕭玦根本不理她,隻是在震天撼地的聲響裏大聲道:“穀口已經被堵,出不去了!找到剛才水鏡塵下去的地方,那裏一定有路!”
三人一起抬頭看那個方向——山勢已改,那處位於穀中的絕崖被抬高,高高翹起,中間相隔一道數丈寬巨大裂縫。
秦長歌卻在掙紮,掙紮著從素玄懷中下來,大叫,“出穀!出穀!”
兩人一愕,隨即素玄臉色變了。
向著四麵崩毀早已被堵的穀口方向,秦長歌決然道:“非歡在穀外!他知道這裏的動靜,一定會進來!”
楚非歡進穀——三個人都知道秦長歌一定沒說錯,三個人都知道楚非歡進穀的後果。
蕭玦看看早已堵塞死路一條的穀口,又看看水鏡塵落下的那個唯一有生機的地方,再看看秦長歌神情,突然一笑,道:“好!”
素玄看著她,怔怔道:“可是你的傷……”
秦長歌一伸手,啪的折斷了身邊滑過來的一棵樹的樹枝,就手一撕衣襟,將衣襟撕成碎布條,向素玄一遞,道:“幫我綁住!”
素玄目光變幻的看著她,神情間意味難明,最終伸手,將她的斷臂牢牢綁在身體上,秦長歌滿意的看看,笑道:“很好,高手就是高手,綁的這個位置基本準確,我大約不至於殘廢了。”
她臉色灰敗,神情憔悴,然神色如常談笑自若,滾滾風煙裏雖一身狼狽,氣質卻依舊高華雍容如水中花,素玄望著她,隻覺得心潮澎湃,一浪浪一迭迭的卷過來,竟令素來瀟灑無畏的自己氣息為之一窒,天地靜朗間似有光輝四射長嘯而起,如這山崩地裂,如這四海翻騰,如這雲霞迸射,如這長風肆虐。
他轉身,看著已經無路可闖的穀口,道:“如此,一起!”
一伸手他突然抓住蕭玦右臂,一托一抬,哢嚓一聲裏蕭玦連眉都沒皺,隻是笑道:“謝了!”
“陛下曾經親身為我熾焰解圍,如此小事相較之下何足道哉!”素玄朗然一笑,抓住秦長歌完好的那隻手的袖口,道:“起!”
三人騰身而起。
“別去!”
一聲女聲高呼如嘶,尾音因急切竟帶了幾分淒厲,三人回首,便見水鏡塵落下的絕崖上,突然爬出嬌小身影。
她看起來也很狼狽,一身白衣已經看不出白色,滿是灰塵和血跡,原本光亮的黑發已經亂糟糟的糾結在一起,動一動渾身的灰土就在簌簌的往下掉,漫天的黃土灰煙裏她張開雙臂,淒厲大呼,“別去穀口,別去穀口!”
水靈徊。
在水家人齊齊失蹤的此刻,在猗蘭已經被放棄被毀去的此刻,在萬物崩塌能逃的早已逃掉的此刻,她出現在絕崖之巔。
秦長歌看著她出現的方向,突然輕輕歎息。
這也是個情種啊……
她明明已經離開了……卻在發現猗蘭崩毀的那一刻選擇了回身,這個古靈精怪帶點自私嬌氣的孩子,在最危險最關鍵的時刻,選擇奔向自己身處險地的愛人。
水靈徊在絕巔之上奔奔跳跳,用力揮舞手臂,“無論如何,穀口不能去!那是龍目之地!雙目已闔,死路一條!”
素玄凝視著她,他這許久以來第一次這般認真的看著這女子,然而轉瞬他目光一閃,決然回身,道:“走!”
他頭也不回牽著秦長歌飛身而起。
蕭玦奔了幾步,想著素玄轉身那一刻,水靈徊震驚失落的表情,心底終究有些不忍,忍不住回身,對呆呆站在崖上看著那兩人攜手而去,連石頭也忘記躲的水靈徊道:“水姑娘,我們有必須去穀口的理由,你還是從原路返回,去追你的家人吧。”
水靈徊有點茫然的看著他,似是沒反應過來,蕭玦躲過一塊飛石,又說了一遍,水靈徊眨眨眼睛,眼淚頓時斷線珍珠般撲簌簌滾落。
她雙膝一軟,跪倒碎石之間,突然撲地大哭!
“我回不去了!哥哥讓我選擇,回頭,從此我和水家永無關係!我轉身的那一刻,最後的通道已經毀掉了!”
她哭聲悲涼淒切,在碎石亂雲的峰頂不住回旋,這個還是孩子的少女,世代豪門裏身嬌肉貴的小公子,自出生起一直過著金尊玉貴萬眾嗬護的生活,從不知人間疾苦世事森涼,如今,朝夕之間,她便失去了家人、身份,以及、她犧牲一切苦苦想要跟隨的男人。
過往十六年呼風喚雨萬事如意全部傾覆,換了這一刻巔峰跌落一無所有的無限淒涼。
半空中素玄的身子僵了僵。
秦長歌已經輕輕歎息,道:“帶她走。”
素玄回首看她,他難得的目光中也有了痛苦之色。
“我想,她更願意和你死在一起。”
素玄眼中的光芒淡去,他默默看了秦長歌少頃,隨即半空旋身,如長天之鳳的身影一閃,已經撲至對麵崖頂,一伸手拉起水靈徊。
水靈徊抬起頭,如梨花帶雨的靈秀麵龐,一片泥塵狼狽的望向他。
素玄俯身,隻是平靜的看著她,問:“我現在去的,是你口中的死路……你願意和我一起麼?”
水靈徊立即毫不猶豫的點頭。
秦長歌遙遙看著素玄攙起水靈徊,那少女帶著淚水的眼眸明亮如星,對著白衣瀟灑伸手相挽的男子破顏微笑,她的喜悅如此直接而簡單,水晶墜落玉盤般的清脆響亮,漫野崩落的廢墟裏,因此而生出絢爛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