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江太後立在長樂宮外玉清宮的抄手遊廊前,遠遠看著侄女的瘋態,金繡雲霞的寬袖下白皙的手指狠狠絞扭在一起,宛如纏在心上那根沉重的繩。
如今,時隔三年,瘋了很久的侄女,神奇般的漸漸清醒,她說:她回來了。
多麼令人寒冷的一句話,多麼令人寤寐不安的一句話,這句話令她如墮深水,她是如此的畏懼並憎恨那個她,憎恨到哪怕那隻是個瘋子的預言,她也不惜費盡一切心思去求證。
寧可殺錯,不可放過。
讓神智異常的照微,見見這些聚集了全西梁所有可能接觸到皇室的有身份女子吧,也許,會有什麼收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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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中人很多,秦長歌隨著文昌一桌桌的斟過去,她微笑著斟滿酒樽,一滴不漏,文昌執杯的手很穩定,目光卻不住往殿口瞥。
遠遠的,清瘦的身影在宮女扶持下,緩緩行至眾人複雜的目光中。
太後已經坐直了身子,抿緊唇,手指扣在雕鳳鎏金寶座的扶手裏,蕭玦擎著酒杯,神色不動,目光中卻似有火焰燃燒,那夜長樂宮近乎絢爛的大火似乎在這一刻飛騰到了他眼底,每一絲火星,都綻裂出疼痛的記憶。
那身影越來越近。
素衣披發,別無裝飾,隻是披了一襲太後命人帶過去的銀狐氅,沒有想象中的瘦骨支離,也沒有傳說中的狂顛瘋態,隻是臉色蒼白得象漢白玉的雕像,似乎連走路的力氣也沒了般,倚著宮女的肩,緩緩上階來。
眾人看著久已不見的困於冷宮多年的前皇後,布衣荊釵,脂粉不施,寒素蒼然步履蹣跚的近來,都在心裏抽了口冷氣,想當年,第一豪族江家的大小姐,西梁皇朝的第一任皇後,那是何等的榮華貴盛,華豔逼人?那些貴婦都記得,江皇後素來生得美,是那種寶光璀璨,灼人眼目的嬌豔,金粉世家簮纓豪族教養出的貴女的盛氣,十丈外就可以感知,如今眼見眼見這孱弱,憔悴,滿目茫然和畏怯的女子,看著她殘留幾分明豔卻不再耀眼的眉目,看著她昔日鴉青的鬢發如今竟已星星微白,心魂一震間不由都想起,她今年,不過剛剛二十七歲。
流光淒涼催人老,來者,去者,是者,非者,或化了飛灰,或墮了塵埃,或傷了心境,或失了憑依,到得最後,竟然無人得勝,各自嗟呀。
此刻,她步聲橐橐,近前來。
將至殿口,突然停下,抬頭,看看自己闊別數載的長壽宮,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金碧輝煌火樹銀花,絲竹鼓樂皇室風流,茫然神情裏,慢慢多了一絲難以言明的情緒。
她木立良久,終於徐徐吐一口氣,抬腳進殿。
無意中目光一輪。
此時文昌恰好和秦長歌行到殿口,那一桌坐著兩個年輕姑娘,都生得好姿容,那個年紀小些的更加出眾,如畫眉目間宛然有幾分熟悉,文昌自是認識的,微笑道:“襄郡主今日也來了,可得代你兄長多喝一杯。”
那女子急忙站起來施禮,盈盈笑意裏微微有幾分羞怯,道:“是,謝公主抬愛。”十指纖纖去接酒杯。
秦長歌上前斟酒,忽覺有目光射來。
抬目,正正迎進江照微的眼眸。
那烏黑卻茫然無焦點的眼眸,突然如被某些無形之物撞了一下般,幽光一閃,接著,那黑色慢慢擴大,如被狂風撕扯出一片死黑,如尖嘯著的幽水如翻滾著的深淵,一層層浮出無限青紫色的驚恐來。
那不是瘋子的眼神!
秦長歌心中忽生警兆,江照微瘋了很久了,而瘋子,是不能以常情估計的!
她為什麼這樣看著她?
此時兩人在殿口麵麵相對,文昌和秦長歌身量都比廢後要高,將她遮了個嚴嚴實實,除了敬酒喝酒的四個人,其餘人都坐著,雖然看著殿口方向,卻看不見廢後神情。
而秦長歌和文昌都已發現,那一霎廢後神色大變,滿麵驚恐,抬起手來,張嘴欲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