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玦瞪著秦長歌,久久不能言語。
天祈,北魏國主魏天祈;丹書,北魏招納賢才的檄文以朱砂寫就,又稱丹書。
挽嵐,東燕女王柳挽嵐;黃卷,國師冊封以黃緞下表。
陰離是南閩大祭司,他作法的聖壇就叫玄壇。
北堂嘯則是中川國主,宮中收藏的法器“國衡”,據說是中川十大絕頂名匠窮畢生之力製成,可通陰陽,曉地動,觀天象,卜吉凶,被中川視為至寶。
蕭玦已經來不及為這敏捷驚異了,他出這題純粹是刁難,長聯何其難對,何況還要應題?百多字裏既要闡明天下局勢以及吞並方略又要工整應景對句,韜略才華缺一不成,他朝中才子無數,雖也有敏捷的,但定無這份縱橫天下的謀略,有謀略的,亦絕無這般才學,至於十步成聯,更是不可思議,他瞪著秦長歌,要不是知道是自己臨時出的題,幾乎要懷疑對方作弊了。
在心中默念“酸儒淫道,宜亂國本之基,強臣弱主,可裂匡扶之義”,越想越覺得合心,正是對付北魏和東燕的絕妙辦法之一,北魏重文重儒,文風極盛,道法獨尊,文士和道士在北魏極其受到尊崇,高官貴胄多信道教,地位高尚,對朝局也有一定的影響力,然而這兩類人其實極易生事,雖說北魏之主還算英明強幹,但他近支遠支兄弟極多,且個個狼顧鷹視頗為掣肘,魏天祈的大部分精力都用在警惕西梁和防備兄弟上了,對於隱而不發的民間力量估計不足,隻要有心慢慢挑撥,埋下陰火,挑動龐大的文道勢力走斜或火拚,確實能動搖北魏之國本,至不濟也會大亂一陣,西梁立可趁火打劫,而東燕最大的隱患,其實就是國師白淵,驚才絕豔,翻雲覆雨,功高震主,賞無可賞,輔佐的又是女主,要想搞出點齟齬來,讓東燕自毀長城,也不是不可能的事,至於縱壓幽平,遠指一禹,文鬥燕女,武鎮閩巫,是暗指陳兵幽平二州,扼守禹城咽喉,警懾北魏,再暗中交燕,困死位於燕川之間的南閩,再以武力出兵軍力較散的南閩--滿朝文武,都隻知囤積軍糧整兵備戰,這個清瘦微黑的不起眼書生,居然是個經天緯地的人才啊。
大起愛才之心,剛才的大不敬自然拋到九霄雲外,蕭玦目光閃亮如星,大喜之下情不自禁,跨前一步,“好!敢問先生尊姓大名?”
“不敢,”秦長歌無聲退後半步,規規矩矩一禮,“草民文正廷,隴東人氏。”
“文正廷?”蕭玦沉吟,“這個名字我好像聽過……你既有如此才學,如何不應科考,也好博個功名,衣朱腰紫,平步青雲?”
“草民無福,”秦長歌一本正經道:“三次應舉,三次落第,自知與朝堂無緣,也就不再妄求了。”
“我想起來了,你是隴東名士,據說三歲能文的那個,”蕭玦突然道:“如何會落第?”
“命中無福罷了,”秦長歌言若有憾,“其實類似這樣的事也非草民一例,齊州名士蘭縱,亦少有才名,名滿天下,卻也是屢試不第。”
“如此人才不為我所用,諸臣之責也,”蕭玦皺眉,“你明春再去應春闈,朕直接點你功名。”
“不可,”秦長歌微笑,“科舉是國家掄才重典,本應天下至公,不當因一人而有私,今日機緣湊巧,得覲天顏,已是草民難當之福,而言及科舉,陛下又有不次擢拔之意,草民更當回避,春闈無論如何不可再應,否則草民寸心難安,這是草民的一點小迂腐,還望陛下恕罪。”
麵上一本正經,心中卻在暗笑,文正廷啊文正廷,我今日可把一個有才有德堂皇光明不欺暗室心地無私的名士風範給你扮演足了,你要怎麼感謝我?
蕭玦果然目光大亮,俊朗的容顏上難得的溢出欣喜之色,道:“先生果然非凡,隻是朕卻是多話了,你若不應春闈,朕豈不失一人才?”
“陛下,”秦長歌一笑,“科舉八股文章,套頭拘尾,局限靈機,真正散漫山野的清逸之士,嘯傲煙霞的碩儒才人,未必擅長此道,如若陛下在科舉之外另開設‘博學鴻識科’,由各地官吏推舉當地不喜應科舉的名士大儒應科,朝廷公車相迎,給足禮數,一經考校合格立授清貴之職,想來大儒也是人,文人還尤其愛麵子,不應舉,也不過是怕落榜丟了醜,如今朝廷愛重,多半要欣喜應召的,而陛下,也就免了遺珠之憾了,這般可好?”
“博學鴻識科……”蕭玦眼中喜色越發濃鬱,盯著這個看似其貌不揚,論政談文時卻神采飛揚熠熠生輝至奪人眼目的書生,仔細想了想,點頭道:“此言審慮周詳,朕會在朝會上與諸臣商議。”
看了看天色,他站起,很自然的輕輕拍了拍秦長歌的肩,道:“天鼓時分了,朕要回宮上朝,你與朕一起進宮吧,下朝後朕還有些事,想與你談講--莫要推辭,你要風骨,朕也是要麵子的。”
斜眼看看自己的肩,最後一句令秦長歌一笑,做出勉強不言的模樣,自隨了皇帝出去。
走過窗前時,蕭玦目光掠過那死老鼠,皺眉笑道:“你就是給這個東西逼出來的?你怎麼和……女人似的怕老鼠?”
他語聲那一頓,再起音時有一種輕微的蕭瑟,卻立即轉了話題,“對了,你怎麼會在帳幔後?”
訕訕一笑,秦長歌早有準備,“聽說王爺書房裏有絕版的先韶時期丹霞子的《古言》三卷,王爺極其珍愛,向不外借觀閱,但草民那個……垂涎已久,好容易請托了打掃書房的小廝,溜進來想看上幾眼,便是沾點上古先賢的清逸之氣也是好的,誰知道遍尋不著,又看見王爺這裏藏書多,不知不覺抓起一本就看進去了,王爺和陛下進來時,草民嚇了一跳,躲閃不及,隻得藏進了帳幔裏,衝撞之罪,請陛下恕過。”
“《古言》是琛的寶貝,如何會大剌剌放在書房顯眼處?”蕭玦一笑,“竊書不為偷,朕多少也知道幾分你們這些文人的毛病,既不是有心窺探,也便罷了。”
他說罷不再多問,當先而行,修長的背影在朦朧的天色裏輪廓清晰,秦長歌微微有些感歎,這幾年蕭玦無論如何改變,也許脾性喜怒不定,也許時有古怪之狀,也許因為身居九重之高而不得不謀局陰私,但從本質裏,他似乎還留存了幾分當年那個明朗坦蕩,從不入人以私的少年影子,要知道,換成別的皇帝,躲帳幔後偷聽皇帝王爺密談,內容又涉及朝政大事,非得腦袋掉地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