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興安一路奔跑,隻覺無趣,那個少女不僅冷心冷麵的樣子,而且又似乎有種喜怒無常的性子。他心裏感歎了一聲:算了,我隻是對她一時的好感而已,她怎樣的心性與我有何關係?我不要再招惹她就是了。
他一路隻是抖韁快行,漸漸的,懊喪的感覺淡了許多。
他要去會的,是笑天祖的一位朋友,而此人知道他所要尋找之人的下落。一路上,他時時複習聶摩天傳授給他的玄靈劍法的劍訣,隻是無人指教其義。倒是聶摩天所授的青城派的那套拳法被他練得滾瓜爛熟,每天隻要得空,他就會找一處空地勤加練習。他知道自己武藝不精,而師父笑天祖雖然名頭響亮,也隻是在白山黑水一帶,天外有天,高人遍世,江南更是臥虎藏龍之地,此次偶遇強敵,連一個少女的功夫都遠在他之上。想到這裏,他不由地有些沮喪,對自己的前路更生一片茫然之感。
在蔡州,他見到了師父的朋友,一個法號歸渡的方丈。在歸渡的指點之下,他才明白了玄靈劍法的招數,從此更加勤奮練習。
隻是當歸渡得知霍興安要尋找的人時,不斷搖頭,他勸霍興安還是放手作罷,但霍興安意誌堅決,早已有誓死而向之心,最後歸渡隻有送別霍興安並告知該人的下落。
“溪山如畫,對新晴,雲融融,風淡淡,最喜春來百卉榮,好花弄影,細柳搖青……”
幽穀深澗之中,有人在唱著歌兒,聲音如溪水般清泠柔婉。霍興安正好從穀中經過,聽到這歌聲,如嗅花香,如醉春風一般。
這是天目山一帶,青峰座座,雲霧隱隱,一隻隻白鷺踏著葉尖飛過林稍。他行程月餘,尋訪到此,沒想到是這樣一個山明水秀之地。
霍興安循著歌聲,輕輕走下石崖和沙坡,走到一個潭邊。隻見一個十三四歲模樣的少女坐在潭邊,一邊唱著歌兒,一邊用一根細長的草杆逗弄水中的魚兒。她不時地露出笑容,嬌俏動人。
霍興安停了腳步,看著不遠處的少女,少女衣著明麗雅致,不似荊釵布裙的農戶家的女兒。少女沒有注意到他,仍然唱著歌,而霍興安隻是聽著,不願意驚擾她,他覺得此穀此歌似乎都不應在凡塵,而應在玉宇瓊樓之處。他這樣站著,直到少女的歌聲停下來,像水中的漣漪一般,徐徐蕩開,如穀中的雲霧一般,嫋嫋散去。霍興安忍不住輕歎一聲,雖然歎息聲很輕,少女卻仿佛聽見了似的,抬起頭來,看見了他。她有點吃驚,也有點好奇,她嘴唇微動,想說什麼。
霍興安輕輕一笑,剛想對她說話,卻見少女身後的崖壁後麵走出兩個中年模樣的婦人來,她們一身樸素的衣裝,倒是很像附近的山居人家。她們警惕的向霍興安望了幾眼,然後恭敬的對少女道:“姑娘,該回莊了。”
霍興安走上前去,拱手施禮道:“請問袍客山莊在附近嗎?”
少女眼睛一亮,兩個婦人互相看了一眼,其中一個婦人回道:“袍客山莊就在此處,她指了指崖壁後麵,請問你是要找何人?”
霍興安又喜又驚,暗暗長吐一口氣,心道,總算被我尋到!一瞬間,各種滋味從心頭泛起,他繃起麵頰皺起眉頭,而後又慢慢舒展開眉頭。看見霍興安陰晴不定的神色,婦人不明其意,隻道他遠道而來略帶疲意,又問道:“請問你可是要見我們秦莊主?”
“你們……你們是袍客山莊的?”
婦人點頭。霍興安再次皺起眉頭。麵前的少女仍然對他微笑,但是他仿佛再無好感,正眼也不瞧她。他望向崖後說:“我正要求見貴莊的莊主!”
婦人做了一個請的手勢:“請隨我們來。”
隨著三個人,霍興安轉過崖壁,又上了一段很長的石階,然後是一段碎石的小路,順著小路繞過半個山坡後,一座簷脊錯落花樹隱約的大莊院赫然出現在眼前。這個莊院坐落在半山腰,依山勢而建,青瓦白牆,在靈秀的青峰的映襯下有幾分古雅之感。
霍興安一言不發的跟著她們到了莊前,一路想象著即將出現在麵前的人,那是自己在腦中刻印了成千上萬遍名字的人。他冷冷的看著這個莊子,對周圍的景色毫無興致,那少女幾次回頭瞅他,隻看到他越來越冷峻的眼神。
在婦人進去通報之後,不久,一個穿著錦邊黑衣的男子帶著幾個仆從自莊門走了出來,一個華服鳳釵的女子跟在他的身後,那女子的模樣和剛才的少女倒有些相像,但是比她年長許多。
男子來到霍興安麵前,拱手道:“請問貴客尊姓大名,來本莊有何貴幹?”
霍興安沒有還禮,隻是打量著眼前的男子。這男子身形穩重,氣度從容,目光沉定,但又含威不露,顯然功夫不弱。霍興安說:“你是莊主吧?”
“正是。請問閣下是?”
“你是,黑袍客?”霍興安盯住他的目光,仿佛眼中隨時會拔出一柄驚天一擊的利劍。
男子顯然對霍興安的無禮有些微惱,但又不想形於顏色,於是淡淡回道:“那是家師,已然仙逝。”
“死了?!”霍興安大吃一驚。
男子終於有些惱怒,若是常人如此不敬,他早就出聲嗬斥或者出手教訓了,但此人來路不明,底細未知,雖然滿懷敵意的樣子,但也許是黑袍客的故交也未可知。須知江湖人士往往不拘小節,反常世俗放浪形骸者更有之。男子黑著臉道:“沒錯。你是來祭奠家師的?”
霍興安心裏“呸”了一聲,心道,可惜你死得太早!不過你就是死了,我也要挖墳掘屍,挫骨揚灰。他咬了咬牙,又似乎平抑了心中的情緒般,輕輕道:“我想祭拜一下黑袍客先生的墓。”
男子再次拱手道:“閣下可是家師的故友?”
霍興安未報名姓,隻是拱拱手:“我是慕名而來,隻想會一會黑袍客先生,既然無緣生前得見,也隻好拜一拜他的遺塚了。”
見霍興安恭敬了些,男子便和顏道:“閣下好意心領了,隻是家師生前有言,辭世後隻願隱歸故土,謝絕打擾。連我等都無法祭掃,隻能每逢忌日焚香遙拜。望能體諒。”看到霍興安失望的神情,男子又說,“閣下盛情殷殷,又遠道而來,如不嫌棄鄙莊簡陋,可小住幾日,以容在下盡地主之誼。”男子說得很有禮數,客客氣氣,但霍興安心道,看來這個黑袍客生前壞事做了不少,樹敵太多,才不敢讓別人知道自己的墓地所在。你就是讓我走,我也是不會走的。我不找到黑袍客的墓絕不善罷甘休。你讓我住,我就索性住下來。他又轉念一想,說不定那黑袍客躲了起來,對外人謊稱死了。
想到這裏,霍興安點了點頭。那個一直站在男子身後的女子上前附耳輕聲對男子說:“這個人一臉殺氣,來者不善,你怎麼可以留他暫住?”
男子也猶豫了一下,但還是拱手再次問道:“在下秦少璞,敢問閣下尊姓大名?”
霍興安一愣,隨即答道:“叫我興安就行。”
男子皺了皺眉,和女子對望了一眼,都覺得此人諱報姓氏,明顯有異,但既然已經邀住數日,不便改口,隻好做了個請的手勢,將霍興安迎入莊內。
霍興安於是在莊裏住了下來,秦少璞命人安排了上好的房間,而且還擺了豐盛的宴席。在秦少璞的介紹中,霍興安得知,那黑袍客生前膝下無兒,故而他的弟子,也是他的大女婿秦少璞在他死後接任了莊主之位。黑袍客生有三個女兒,大女兒名叫那蘭歡,嫁給了秦少璞,二女兒前年遠嫁,三女兒叫那蘭悅,也就是之前在潭邊霍興安遇到的那個少女。席間,秦少璞不斷地給霍興安斟酒。袍客山莊地處幽僻,而黑袍客生前又行蹤不定,故而山莊所在少有外人知道,更罕有外人到訪,因此霍興安被當作貴賓相待。霍興安看著陳設雅致的廳堂和滿地伺候的仆婦下人,不由地想起自己幼年時的的情形,幼年時的家中也是這般殷實富貴,但自從父親離世之後,母親變得鬱鬱寡歡,家中也日益冷清起來,不久之後母親也忽然病故,家中從此變得空蕩陰冷,自己也再沒有這般像模像樣地吃過家宴。
秦少璞說:“本莊地處山中,這些都是些山野小菜,還望興安兄弟不要嫌棄。”秦少璞舉杯相敬。霍興安也舉杯還敬。其實滿桌雖然小菜多些,但絕對是山珍佳肴,又不乏走獸飛禽,霍興安哪能不知,他想起幼年的經曆,對眼前的一切更生憎厭之心。雖然饑腸轆轆,但隻覺飯菜無味,他接過秦少璞斟來的酒,往往一飲而盡,本就不勝酒力,數盅下來,竟然醉倒在桌上。
秦少璞正欲暢飲一番,見霍興安如此快地喝醉,有些詫異,隻好命人將他扶去房中。那蘭歡走到秦少璞身邊,說:“這個人一定有什麼隱情,你看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秦少璞擺擺手:“我倒覺得他是個性情中人。歸渡大師是師父的至交,歸渡大師的朋友絕不會是泛泛之輩。也許這個興安兄弟真是慕名拜訪想與師父切磋一下也未可知呀。”
“我們還是小心一點好。”那蘭歡說,“你忘了我爹曾說過的了嗎?江湖路窄,遲早逢敵。這個人時常麵露恨意,你看不出來?”
“我看他是不善言笑吧。”
那蘭歡坐到他身邊,也小斟了一盅,一邊輕抿一邊道:“防著點好,一旦是心術不正之徒呢?可別遭了暗算。”
秦少璞一笑,向那蘭歡舉杯:“夫人說得對。”
霍興安這一醉一直睡到天黑星亮,當他睜開眼時,看到流蘇簾外的一輪圓月正浮浮升起。他想起是在袍客山莊裏,驀然一驚,伸手去摸腰間,發現短劍和隨身之物都在,隻是長劍不在。他坐起來,環顧房內,發現長劍斜掛在床柱上,這才放下心來。窗外,有亮光在慢慢地移動,可能是莊裏的人在打著燈籠經過。他看見屋裏的桌上擺放著很多點心,心想這莊主的招待倒是很周到。他抓起點心往嘴裏塞著,吃了十多塊,才覺得飽了些。他推開房門,走到院子裏。
他看著偌大的莊子,心想這黑袍客的墳不知埋在哪了,是不是該抓個莊丁來逼問?又想,既然黑袍客想掩外人耳目,大概也隻有身邊親近的人才知道,聽聞黑袍客功夫高深,江湖上人盡皆知,不知他的徒弟是不是也很厲害。正想著,忽然有兩個家丁打著燈籠朝他走來,霍興安正了身子,負手看著他們,兩個家丁走近,向他施禮,問他休息得可好,霍興安點頭示意。看著家丁走開,霍興安心道,看來他們還是提防著我。他望著烏沉沉的靜謐的院落,眼裏卻騰起了火般。他想,等我掘了黑袍客的墳之後,一定要放火燒了這個地方!讓他的後人也不得好過!仇恨,使他此刻變得如此惡毒,他攥緊了拳頭,指甲好像要把手掌紮透四個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