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朱潤道:“那你殺了她吧。”
莫問水眼睛一眯,道:“你好像知道些什麼?”
朱潤道:“不多,但知道你不會殺她。”
莫問水將手中峨眉刺收起,從懷中掏出一支響箭,冷哼道:“那你知道這個麼?”
朱潤身為諜網頭目,自然清楚對方的手段,他也從懷中掏出一隻響箭,道:“正巧,我這裏也有一支,你不妨也猜猜看?”
暗門與典鑒司爭鬥多年,彼此間頗為熟稔。朱潤早知莫問水在謝小婉身邊安排下殺手,所以他也留有後手,安排心腹暗中保護。
莫問水見狀,忽然笑道:“軫宿在建康潛伏數十人,此時還活著的,隻有你與呂先生。”話音剛落,朱潤臉色一變,莫問水又道:“而呂先生,正在趕來的路上。”
朱潤沉吟道:“你唬我?”
莫問水好整以暇道:“打得累了,不如休息一下,片刻便見分曉。”
風更緊,江水滔滔,黑雲中的冬雷引而不發,桃葉渡前一片蕭颯。朱潤執劍在手,與眾人對峙不過兩炷香光景,建康城方向,行來一人。那人約有四十多歲,身著朱子深衣,頭戴綸巾,一副先生模樣。莫問水見他行來,招呼道:“呂先生,你來的正巧,快來幫我勸勸他。”
朱潤見呂先生出現,頓感無力,他不禁問道:“為什麼?”
呂先生感懷道:“上元兄,承蒙錯愛,我不能護她周全。”
莫問水趁勢道:“你若能自行了斷,我答應你,即便建康城焚毀,謝小婉都可安然無恙。”
朱潤臉色陰晴不定,自他遠離長安,深入建康潛伏,便不在乎自身生死,然則造化弄人,讓他遇到謝小婉。朱潤腦中浮現起她的音容笑貌,他有些後悔,沒能她離開這紛紛擾擾的紅塵,但他終究不是優柔寡斷之人,當下打定主意,用自己一死,換取謝小婉左右逢源的生機。
幾個呼吸之後,朱潤暗自真氣逆轉,自斷心脈。隻聽咣當一聲,他手中那柄闊劍砸到地麵,胸口處也噴出了一蓬血花。他仰天倒地時,心底閃過難以名狀的遺憾:可惜沒福分娶你。
莫問水見朱潤生機已絕,隨手將那支響箭扔到水中,神色寂寥吩咐道:“傳我口令,誰若敢動謝小婉,格殺勿論。”
陣陣冬雷響起,天上濃密的雨雲,沒有落下冷雨,卻飄零下細碎雪花,晶瑩剔透的雪花落在朱潤的屍體上,積了薄薄一層,隻是那麼薄薄一層。
謝小婉坐在花轎裏,忽然感覺外麵嘈雜聲大了起來,接著鑼鼓和嗩呐聲小了許多。謝小婉滿心歡喜,一手掀開紅蓋頭,一手掀開轎簾,急聲道:“有人前來麼?”
轎前的丫鬟興奮回道:“小姐你看,下雪啦。”
江南終年溫潤多雨,這裏很多居民幾十年都見不到下一次雪。今年一反常態,剛入冬便飄雪,吸引了好些人的注意。那丫鬟見謝小婉向外張望,才反過神,趕緊道:“小姐,你快把蓋頭放下,沒過門不能掀起來,不吉利的。”
謝小婉望向桃葉渡方向,看不到熟悉的身影,她喃喃自問道:“因為下雪麼?”
丫鬟見她發愣,手忙腳亂幫她放下蓋頭,道:“前麵幾十丈就是王府,可別讓王家人看見。”
一盞茶光景後,謝小婉邁步進了王家大門,從此成了王家夫人。那一天飄零下細碎雪花,落在她的紅蓋頭上,積了薄薄一層,隻是那麼薄薄一層。
這一日,是戊戌年癸亥月丙子日,朱潤橫屍桃葉渡,被落雪覆蓋白了頭,謝小婉時年十九歲。
很久以後,建康新城又下了一場雪,謝小婉站在王家庭院的梅花下,想起了一些陳年舊事。
已故的謝夫人曾說,謝小婉十歲那年哭著嚷著要買秋楓胭脂的香粉,待到她十九歲的時候,已經忘了。而謝小婉十九歲時哭著嚷著要嫁給一個人,待到很久以後,都沒有忘記。
其實謝小婉等了那人很久很久,久到她與梅花兩白頭。
那一日,是戊子年甲子月庚戌日,謝小婉時年六十九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