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曆六年,也是歐陽修被貶滁州的第二年。前一年六月他剛痛失長女,十二月又來到偏僻荒脊的滁州上任,輪番打擊曾令他陷入一蹶不振的境地。
直至兄嫂因瘟疫逝世的噩耗傳來,悲痛到達了頂峰。
“兩人隻剩下這唯一的孩子,無依無靠,身若浮萍,不知還能寄托何人。”
她就這樣站在他的麵前,有些懵懂地望著他,眼神稚嫩澄澈,不知人間的悲苦。
九歲。他的女兒若還在世,也是九歲的年紀。
“你是歐陽修?”她問。
“這孩子!怎可直呼知州的名字”
“無妨。”他揮手,蹲下身來平視她,“對,我是叫歐陽修。”
與兄分隔兩地為官,常年聚少離多,她已這麼大了,卻對他全無印象。歐陽修仔細將她端詳。這焉能怪她。
她忽然咧開嘴,癡癡笑了起來。
“為何而笑?”他不解。
“我原本以為,來這世上沒有一件好事,今日見到你,總算覺得,不枉來這世上走一趟。”
這是降臨此人間三個月的歐陽芾,對降臨此人間三十二載的歐陽修說的第一句清晰明了的話。
歐陽修胸中一震,如有滾燙熱流,燙過他心肺,燙得他濕了衣衫。他伸出手,按在女孩單薄的肩膀,盡全力放輕聲音問:
“為何想要見我?”
“啊?因為你那麼有名”
他笑了。
他的名聲早已爛光了,因他“犯下”世人最不齒的行徑。
“若教你從今往後日日可見到我,你願意麼?”
“什麼意思?”
“你願意,隨我一同回家麼?”
她自始至終是副懵懂無知的模樣,卻在最後給了他肯定的答案:“好呀。”
讓他知曉,他還沒有失去所有。
曾鞏與王安石登門造訪時,正是一日上午。
惠風曉暢,日色和煦,歐陽芾坐在院子裏老老實實聽從嬸嬸的教誨,認真磨煉琴藝。
斷斷續續的琴音泄出,為單調安靜的庭院增添幾縷生動。見她如此專心彈著琴,兩人不由駐足。
尾音落下,周圍重落入寂靜。
歐陽芾抬臉:“雖然我知道我彈得不怎麼樣,但你們也不用一句話都不說吧,這樣我更心虛了。”
曾鞏笑道:“哪裏,我們自是聽得入迷,才未有所反應。”
“欺騙晚輩是不好的,”歐陽芾毫不買賬,“我做什麼你都說好,我已經不能相信你了。”
“那讓介甫來評價。”曾鞏推出王安石。
王安石見歐陽芾目光殷殷望著自己,道:“簡單的樂音無需過多修飾,姑娘琴音幹淨純粹,自有韻致。”
歐陽芾不由讚歎佩服,原來誇一個人彈琴沒技巧還能這麼誇。
不再糾纏彈琴的問題,她道:“叔父在屋裏等你們,今日司馬先生也來了,正和叔父談論文章事。”
司馬先生指的是司馬光,目下正任集賢校理,專門負責史書編撰勘校。日前歐陽修受命修唐書,故而兩人之間往來頗為繁密。
然曾王二人,至少王安石,應是初次見到司馬光。
果不其然,二人剛踏進屋子,便聽見裏麵傳來歐陽修的聲音:“子固,介甫,你們來了我來介紹,這位是司馬中丞”
歐陽修文名遠播,此次回京擔任翰林學士,士林相繼造訪拜會,讓歐陽芾也飽了眼福。
短短半月之內,先後見了王安石和司馬光兩位名人,其餘諸士子沒他二人那般出名,未在歐陽芾心中留下太多印象,真的不是因為她狗眼看人低。
歐陽芾想起一炷香之前,她在院子裏彈琴,抬眼看見離她不遠處站著位白衣男子,三十歲上下,容貌皎潔,氣度閑雅,麵帶微笑聽著她彈琴,見她發現自己,便就著這段距離朝她作了一揖。
他腳步輕緩,來時絲毫未驚擾到她。直至歐陽修近前來,喚他“君實”,歐陽芾才恍然——這是那個寫資治通鑒的司馬光啊。
王安石是初來拜會,曾鞏是與他作陪,順帶來見老師,司馬光則是就修史之事與歐陽修洽談,四人在屋裏和樂融融,留歐陽芾一個人百無聊賴地練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