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無人懺悔(2)(3 / 3)

“你以為我們不敢來?”粗壯女人挑釁似的問道。

“我覺得我們應該見見麵,過去的事情總該有個了結的。”葉文潔說。

“已經了結了,你應該聽說過的。”瘦小女人說,她的聲音尖尖的,仿佛時刻都帶著一種不知從何而來的驚恐。

“我是說從精神上。”

“那你是準備聽我們懺悔了?”粗壯女人問。

“你們不該懺悔嗎?”

“那誰對我們懺悔呢?”一直沉默的獨臂女人說。

粗壯女人說:“我們四個人中,有三個在清華附中的那張大字報上簽過名,從大串聯、大檢閱到大武鬥,從‘一司’、‘二司’、‘三司’到‘聯動’、‘西糾’、‘東糾’,再到‘新北大公社’、‘紅旗戰鬥隊’和‘東方紅’,我們經曆過紅衛兵從生到死的全過程。”

獨臂女人接著說:“在清華校園的百日大武鬥中,我們四個人,兩個在‘井岡山’,兩個在‘四·一四’。我曾經舉著手榴彈衝向‘井岡山’的土造坦克,這隻手被坦克輪子壓碎了,當時血肉和骨頭在地上和成了泥——那年我才十五歲啊。”

“後來我們走向廣闊天地了!”粗壯女人揚起雙手說,“我們四個,兩個去了陝西,兩個去了河南,都是最偏僻最窮困的地方。剛去的時候還意氣風發呢,可日子久了,幹完一天的農活,累得連衣服都洗不動;躺在漏雨的草屋裏,聽著遠處的狼叫,慢慢從夢裏回到現實。我們待在窮鄉僻壤裏,真是叫天天不語,叫地地不應啊。”

獨臂女人呆呆地看著地麵說:“有時,在荒山小徑上,遇到了昔日的紅衛兵戰友,或是武鬥中的敵人,雙方互相看看,一樣的衣衫破爛,一樣的滿身塵土和牛糞,相視無語啊。”

“唐紅靜,”粗壯女人盯著葉文潔說,“就是那個朝你父親的頭抽了最要命一皮帶的女孩兒,在黃河中淹死了。洪水把隊裏的羊衝走了幾隻,隊支書就衝知青們喊:革命小將們,考驗你們的時候到了!於是,紅靜就和另外三個知青跳下河去撈羊,那時還是淩汛,水麵上還浮著一層冰呢!四個人全死了,誰知是淹死的還是凍死的。見到他們屍首的時候……我……我他媽說不下去了……”她捂著臉哭了起來。

瘦小女人流著淚長歎一聲,“後來回城了,可回來又怎麼樣呢?還是一無所有,回來的知青日子都不好過,而我們這樣的人最次的工作都找不到,沒有工作沒有錢沒有前途,什麼都沒有了。”

葉文潔徹底無語了。

獨臂女人說:“最近有一部電影,叫《楓》,不知你看過沒有?結尾處,一個大人和一個小孩兒站在死於武鬥的紅衛兵墓前,那孩子問大人:他們是烈士嗎?大人說不是;孩子又問:他們是敵人嗎?大人說也不是;孩子再問:那他們是什麼?大人說:是曆史。”

“聽到了嗎?是曆史!是曆史了!”粗壯女人興奮地對葉文潔揮著一隻大手說,“現在是新時期了,誰還會記得我們,拿咱們當回事兒?大家很快就會忘幹淨的!”

三個老紅衛兵走了,把葉文潔一個人留在『操』場上,十多年前那個陰雨霏霏的下午,她也是這樣孤獨地站在這裏,看著死去的父親。那個老紅衛兵最後的一句話在她腦海中不停地回響著……

夕陽給葉文潔瘦弱的身軀投下長長的影子。在她的心靈中,對社會剛剛出現的一點希望像烈日下的『露』水般蒸發了,對自己已經做出的超級背叛的那一絲懷疑也消失得無影無蹤,將宇宙間更高等的文明引入人類世界,終於成為葉文潔堅定不移的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