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視力不好,眯著眼睛看了半天。坑底的泥土黑乎乎的,像是陶瓷土一般有些粘稠,土塊之間淩亂地散著腐朽不堪的棺材木板和一些顏色暗淡鹹菜般的布料,布料鬆鬆垮垮地裹著一些白色的東西。易久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便是姥爺的骸骨了。
不過即便是這樣他也花了好一陣子才看清楚讓所有人驚叫的東西是什麼——是姥爺的頭骨。
從眉骨往上,姥爺的頭骨被整齊地切掉了一圈,頭蓋骨,或者說天靈蓋的部位,已然不見,隻留下了一個碗口大的豁口。殘缺的頭骨和著墓坑散發出來的淡淡臭味,這場景怎麼看都讓人覺得背後一陣發涼。
易久覺得自己的眼睛花了一下,一股喘不上氣來的感覺襲來。
奇跡般的,多年前那個如同夢境般的月夜,狐狸賭氣對姥爺說的話清晰地從遺忘之野呼嘯而來。
“要是你沒燒,我就把你的腦殼搶過來當酒碗!”
姥爺是在那個夜晚過後沒多久就去世了的。易久覺得當時病重的姥爺應該也沒有那個力氣再背著人燒雞翅再帶到山上給狐狸吃。
姥爺還欠著狐狸一餐燒雞翅膀呐。
二十年時光的這頭和那頭在大家掀開厚而粘稠的封土和腐朽的棺材的瞬間連接在了一起,白色的銀粉一樣的月光之下蹄髈的香味與狐狸軟糯的聲音如同某個逐漸清醒的夢境那樣,嫋嫋地從冬天的江南水汽中彌漫開來。
易久本能地覺得在遙遠過去的那個月夜姥爺對狐狸的許諾和現在令人手足無措的場麵有著聯係。
不過,易久並沒有時間仔細地去思考這件事情。姥姥不知道什麼時候來到了他的旁邊,而且用比易久短得多的時間就發現了姥爺骸骨的不對勁。
這個在過去幾十年裏頭一直如同石胚一樣堅硬而粗狂的女人陡然間崩潰了。
“這是要幹什麼啊!這是要幹什麼啊!”
她衝著已經聽不見的姥爺的骨頭尖叫,推搡著攙扶著她的人,掙紮著要跳下墓坑。眼淚順著她鑲嵌著細密皺紋的眼眶流下來。易久看見了,覺得胸口的地方揪著疼。
他伸出手先要攙扶姥姥,姥姥卻已經一把推開了身邊的人,氣勢洶洶地朝著自家走去。怕她做什麼傻事,大家又一窩蜂地圍著姥姥追,一片混亂中,姥姥幹脆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指著姥爺破口大罵。
“叫你們家的男的不能下廚!叫你不下廚!惹得個四腳畜生回來一身滴騷哦!不給你留全屍啊……”
大家圍在姥姥身邊,目目相覷,都有些傻眼。
易久有些忐忑地走過去把姥姥扶起來,從姥姥的話裏頭,他隱約察覺到或許姥姥對於姥爺的那些事情並不是一無所知,隻是在這樣的場合下說這樣的話,還是讓人覺得有些失措。果然,沒多久就有好事的長舌婦在易久後麵嚼舌頭,小聲地嘀咕老太太大概是受了驚腦袋不清白了。當然也有別的人,覺得是被什麼精怪魘住了,商量著去請神婆過來。易久聽著心裏煩,冷冷地瞪了過去。因為他身上那說不清道不明的陰沉氣,這個瞪眼多多少少還是起了作用,幾個女人立時便收了口,隻是看著易久的目光失了溫度。
易久跟村長商量著暫停了遷墳,用粘了金箔的白布蓋著墓坑,然後忙活著把已經厥過去的姥姥攙回了家。
等到鬧哄哄的一天過去,易久已是疲憊不堪。
李家的人送來了一些安神的藥給姥姥,易久便守在廚房裏給姥姥熬藥湯。二十年過去了,廚房裏燒柴火的土灶竟然還留著。易久手忙腳亂了好久,才勉強點著了火。
看著爐膛中橙黃色的火焰,易久又一次想起了多年前的那個夜晚,然後猛然意識到自己現在坐的地方,正好是當年姥爺的座位。他下意識地朝著某個角落望去,然後果不其然地在那裏看到了姥爺的茶缸。隻是茶缸已經多年未曾動過,跟一堆雜物放在一起,灰塵堆得像是一層厚毯子。
這下是真的心神不寧了,易久總覺得自己應該做點什麼,但是卻又不知道到底該做什麼,像是在黑暗中往懸崖走的盲人,你知道有什麼不對勁,卻拿不準到底什麼時候該轉頭。
被煙灰熏得灰黑的廚房裏充滿了草藥苦澀的氣味,易久靠著爐膛的那邊臉被烤得很幹,就連皮膚都仿佛是緊緊地繃在了骨頭上。火光中,他的神色變化莫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