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者如是,其賢如孫可望者,在‘團結’二字上,亦不能善始善終——孫可望、李定國若不反目,孫善治國,李善用兵,那不是絕好的搭配嗎?此二人若一心一德,明祚豈能不永?”
關卓凡心想,此二人若一心一德,“明祚”一樣是不永的——李定國不大好,孫可望怎麼可能真心實意的“共扶明後”?——那隻是權宜之際;大局底定之後,他一定是要篡永曆帝的位的,早一點、晚一點的事兒罷了!
“退一萬步,”趙景賢繼續道,“就算要清除異己、屠戮功臣,也要等到大功告成之後再啊?哪兒有剛打了兩個勝仗,湖南還沒有走出去,就拿自己人開刀的道理呢?——真正是王爺的‘利令智昏’了!”
嗯,看來,趙竹生的心水,還是很清楚的嘛!
“孫、李既然反目,南明不論有多少氣力,就隻能都花在內訌上了!”
“而且,士氣這樣東西,可鼓而不可泄——對陣舊日生死袍澤,哪兒來的士氣?於是,明軍再也沒了出滇時的那股淩厲無前的銳氣,不論孫部、李部,都不能再有實質性的作為,形勢很快逆轉,一敗再敗之後,終於,一個投降了本朝,一個鬱鬱而卒,大好局麵,就此毀之一旦!”
“對法宣戰詔書裏,有這樣的幾句話——‘地無分海南漠北,人無分老幼男女’、‘前線後方,戮力壹心’;祭閻麗亨的時候,這幾句話,王爺再次提及——”
“這的,不就是‘團結’二字嗎?”
“還有,王爺祭閻麗亨的雄文中,有‘周頑、殷義,一視同仁’之;又有‘既不論周、殷,又何分旗、漢?今時今日,其惟知華夏矣’的警句——”
“這幾句,真正是黃鍾大呂!”
“我想,究其竟,也是‘團結’二字——不計恩怨,不論族群,隻要是中國人,就該‘團結’起來,一致對外!”
關卓凡一拳一掌,輕輕互擊,“知我者竹兄啊!”
趙景賢神采飛揚,“我想,對陣外敵,固然要‘團結’;建設國家,也是要‘團結’的!匪如此,何來盛世?何來大同?”
關卓凡大拇指一翹,“的好!”
頓了頓,“嗯,此‘其一’;還有‘其二’嗎?”
趙景賢點頭,“有!”
頓了頓,“聽了王爺的訓諭,我感慨很深——底下何有無本之木,無源之水?李定國之所以能夠‘兩蹶名王’,端賴之前的幾年,在孫可望領袖之下,篳路藍縷,生聚教訓,脫胎換骨,化蛹成蝶!”
“譬如一座高樓,看似平地而起,其實哪兒來的什麼空中樓閣?第一,地基要打的足夠深,足夠勞;第二——那是一磚一瓦、一梁一柱蓋起來的!少一根榫頭都不成!”
關卓凡再次拳、掌輕擊,“的好!”
“孫、李再造乾坤,”趙景賢道,“固然篳路藍縷,萬般艱難;閻麗亨守江陰,那也是一手一腳,做了無數的準備功夫的——”
頓了頓,“如史可法之流,平日裏,隻會以‘君子’、‘正人’、‘氣節’自喜,對吏治、軍備,何曾有所著力,有所增益?所謂‘無事袖手談心性’,臨難之時,也隻好‘一死報君王’了!”
“不錯!”關卓凡拿指節在桌麵上一敲,“而且,這個‘一死’,有重於泰山,有輕於鴻毛!閻麗亨之死,那叫做‘重於泰山’,史可法之死——我不忍他‘輕於鴻毛’,可是,就事論事,其於社稷人民,何曾有一絲一毫之補益?”
“這……是!”
“都‘千古艱難惟一死’,”關卓凡歎了口氣,“可是——”
頓了頓,“我是死人堆裏爬出來的;竹兄你也是走過鬼門關的人,身曆之,目睹之,哪一場仗下來,不是屍山血海?——一死耳,到底有多難?關鍵是,要死的其所!要對國家、人民有益、有用!”
“如史可法者,以為隻要一死,便萬事大吉,便成了‘千古完人’了——他去揚州,是奔著守城去的嗎?他根本就是奔著‘死’去的!史可法是有死誌、無戰意!他真正關心的,是成全自己的‘令名’,至於揚州到守的住、守不住——”
打住,搖了搖頭,“揚州怎麼攤上了這樣的一位守將?——唉!”
如是,史可法身上最值得稱道的“氣節”,也變得輕飄飄的了!
趙景賢悵然半響,道:“如此來,史可法所餘者,也就是清廉愛民了!”
“清廉不假,”關卓凡淡淡的道,“可是,愛民?將自己的身後之名擺在城守得失之上的人,能真正愛民?”
“呃……”
“竹兄,”關卓凡道,“我給你舉個例子,揚州城西門,城內地勢較低,城外地勢較高,那一帶,由外達內,樹木蔥蘢,照理,這些樹木都該伐掉,不然的話,敵人既居高臨下,又有枝幹回護,對於城防,是非常不利的。”
頓了頓,“諸將屢次進言,要求砍伐樹木,史可法都不同意——嗯,你曉的原因是什麼嗎?”
“這……請王爺指教。”
“城外高地,是興化李宦祖塋,史可法以李氏蔭木,不忍伐也——權貴縉紳墳頭的幾株樹木,比闔城百姓的性命還要緊要些,你,他愛的,到底是什麼?是‘民’嗎?”
趙景賢心頭震動,無言以對。
船艙之中,一時之間,異常安靜。
艙外波濤起伏,清晰可聞。
過了半響,關卓凡微微一笑,“好了,竹兄,話已經的太多了——午飯還沒吃呢!嗯,鎮海是不是也快到了?”
頓了頓,“就這樣吧!——南明往事,你我共鑒、共勉吧!”
“是!”
出門之前,趙景賢突然轉過身來,跪了下去。
關卓凡大出意外,“竹兄,這是做什麼?——起來!”
趙景賢一字一頓,“中國得有王爺,中國之大幸!景賢得追隨王爺,景賢之大幸!”
罷,伏身稽首。
關卓凡眼中波光一閃,“竹兄,言重了!”
頓了頓,“吾之所欲,唯中國之強大耳——舍此,無他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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