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絕不是而已!曾有劉文秀部校於嬉鬧之時,失手誤傷民戶二歲兒致死,該管總兵判責該校軍棍四十,斷燒埋銀若幹於民戶。民戶雖然悲痛,並無二話。可是,劉文秀知曉之後,大罵該總兵,傳令將那個倒黴的校,立即綁出轅門梟首,並將人頭傳送該民戶。”
“如是,凡發兵征剿,所過道路,雞犬不驚,百姓賣酒肉者路旁不斷——時人有語,‘立法若是之嚴,故民得安息反富庶焉!’”
“第七,秣馬厲兵,整軍備戰。”
“平定全滇之後,兵源大幅增加,乃征發數萬民夫,修建大校場,日夕操練士卒,日日操,每逢三、六、九大操。”
“軍需給養方麵,做的尤其出色。”
“孫可望親手擬定:凡兵丁日支米一大升,家口月支米一大鬥,生下兒女未及一歲者,月給半分,至三歲者如家口。”
“給馬分三等:頭號者,日支料三升;二號者,日支料二升;三號者,日支料一升。不時查驗,瘦者責治有差。”
“安雜造局四所,不論各行匠役,盡拘入局中打造,凡兵之弓箭、盔甲、交槍之類,有損壞者,送至局內,掛下營頭、隊伍、姓名,三日即易以新什物。”
“每兵有家口者,每冬人給一袍子;無家口者,一袍之外,人給鞋襪各一雙,大帽各一頂。”
“如此養兵,真正叫‘士飽馬騰’了!”
“第七,一入滇,孫可望便親祭孔子,然後,開科取士;同時,並賑濟寒生,‘每人穀一鬥焉’。”
“沒過多久,文教漸興。”
“此舉,一方麵為自己培養了人才,另一方麵,那班田租收入減少的‘田主’們,也覺得終有出頭的一日,對於‘履畝科租’,也就不為己甚,更加不會鋌而走險了。”
“第八,籠絡土司。”
“當地土司,隻要效忠輸誠,就可安於其位;土官雖然難禦,奈何可望禦之得法?可望治滇,非但再無沙定洲一類的叛亂,諸洞蠻還踴躍奮發,為官府輸送了大量兵源。”
“桂林之役、衡州之役,都有大量土兵參戰,且作戰驍勇,悍不畏死,其所驅戰象,對於來自北方的八旗兵,不論人、馬,都尤具威懾,李定國兩蹶名王,也有這班土兵的一份功勞!”
“這‘八管齊下’,不到兩年,全滇便麵目一新,乙醜——即順治六年——元宵之時,昆明大放花燈,四門唱戲,大酺三日,金吾不禁,百姓男女入城觀玩者如赴市集然!——明季以來,多年不見的太平盛世景象,居然在西南一隅之地出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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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卓凡指畫口述,侃侃而談,口吻雖然還是一個“議論”的口吻,但和之前的史可法、閻應元不同,關於孫可望的這一大段,趙景賢幾乎沒有插什麼嘴,關卓凡似乎也沒有請他插嘴的意思——事實上,趙景賢就算想插嘴,也會有無從置喙之感。
順治初年清、明對峙、彼此攻伐的那一段曆史,迄於今日,整體上來,仍舊是模糊的、混亂的,充滿了各種各樣的忌諱,大西餘部進入雲南之後,做了些什麼,對之後的大局,發生了什麼影響,實話實,趙景賢並沒有一個很明晰的概念,非但如此,輔政王提及的不少史實,他根本就不曉得——
譬如,“履畝科租”官民如何分成?管理鹽課的官員是何頭銜?孫可望如何練兵?如何養兵?何時操?何時大操?兵丁日支米多少?家口月支米多少?兒女支米多少?馬分幾等?各支料多少?“雜造局”以舊易新的期限又是幾日?
等等,等等。
趙景賢自問還算“淵博”,我既不曉得,曉得的人,也就不會太多了吧?
輔政王呢?如數家珍!
因此,可想而知——
對於大西餘部入滇至出滇的這一段史實,輔政王自個兒,不曉得下了多大的功夫!
而且,輔政王之著力,不止於史實,更是以史實為根基,條分縷析,高屋建瓴,終於言前人之未能言、言時人之不能言。
千言萬語彙成一個字——“佩服”!
哦,不對,是兩個字。
不過,趙景賢曉得,輔政王是一個從不做無益、無補之舉的人,眼下這種時候,也未必有多少閑心同自己討論學問,那麼,他這麼一大篇兒,目的何在呢?
當然不是為了給孫可望“平反”——孫可望投降本朝,大節有虧,再有經緯地之才,這個“反”,也是不好“平”的。
更何況,現在外敵當前,輔政王本人也好,朝廷也好,絕不可能去公開表彰一個屈身事敵的“貳臣”。
輔政王自己也了,“出於我口,入於你耳”——莫表彰了,就是輔政王的“明季人物,我最佩服的,是孫可望”之,也不能夠叫第三人知曉。
但輔政王卻給了自己聽。
一念及此,趙景賢心中,既大為感動,又不由凜凜然的。
他沉吟半響,終於話了:
“俗話,‘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以前,總覺得,這不過就是一句‘俗話’、‘客氣話’——”
頓了頓,“今聆受了王爺的訓諭,始知日月經、光華萬丈!內審諸己,不過米粒之華、螢火之光罷了!”
“竹兄,你這話……可有些過了!”
“不!”趙景賢斬釘截鐵的道,“王爺,這是我的真心話!——王爺之高屋建瓴、洞徹古今,當世雖大,卻不能再有第二個人了!”
“竹兄,”關卓凡一笑,“我的臉真要紅了——”
“王爺,請讓我下去。”
“好,好,你,你,我不打斷你了。”
“軒軍有一首軍歌,”趙景賢眼中,灼灼生輝,“叫做《團結就是力量》,我想,王爺的微言大義,擺在第一位的,就是‘團結’二字!”
關卓凡目光微微一跳。
“南明袞袞諸公,”趙景賢道,“其愚者,固然不知‘團結’為何物,‘以鄰為壑,視友如仇’,以致財力、人力,雖遠邁本朝,卻一盤散沙,各自為戰——這也罷了,還彼此攻伐!終於為本朝逐個擊破!”
“覆巢之下,豈有完卵?‘我’也好,‘鄰’也好,‘友’也好,‘仇’也好,一並灰飛煙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