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似乎永無境止的大雪。

昔日寒原戰役的深處。

每一步都需踏出跋涉的力度。

雪,深厚如冰。

一碗熱酒傾倒冰雪之上,滾燙熱氣瞬息化作茫茫白霧消弭。正飄落而下的細碎小雪融於雪水,蜿蜒於冰麵。不消片刻,酒便冷透了,融於冰雪。

青銅蒼狼麵擱在雪地,閻逐站在風雪中,不知嚴寒般靜默。

秋月,赤狄突襲,閻家女兒攜將士誓死守城,護全城百姓離城無恙。三千狄族消耗大半,鐵甲蒼狼軍援兵兩萬至,反殺將領,趁勢追殺,蠻族逃亡邊界戰將將消弭。閻蘿身死,賜尊位郡主,享國威將名。

落夜星,雙蒼狼。

良久,身後有人道:“正如所料,赤狄與被流放的裕王勾結,多方侵擾邊城。落夜星內部有將夥同叛變,瞞住敵襲消息,軍隊才沒能及時趕回。我方尚有精銳埋於落夜星,傳遞消息者俱已被裕王追殺殆盡,現活著的,隻有那日傷得半死的殘員。”

沒能及時趕回。

閻逐轉過身,插在麵具正前方的長劍劍身如雪亮,映出他容顏。

一道縱向自眉骨尾端狠狠劃下,足有挫骨嗜血之勢,劃過眼尾,堪堪為青銅麵所掩。他低垂長睫,麵頰繃緊。睫上堆著一層薄雪,顫著,不堪重負。

他又將眼皮撐起,盯著她張合的唇,卻仿佛一個字也聽不清,她道:“朔月底裕王殘餘勢力已清除殆盡,赤狄餘焰已消,長狄已契約為證,五年不得開戰,每年向我國朝貢納稅,獻翁主出嫁,並獻上諸多珍奇。”

韶十一娘走上前來,接過酒壺,傾倒如舊。

兩人並未素縞,一人戰甲,一人羅裳。韶十一娘披了厚實的虎毛鬥篷,耐寒也擋不住寒雪重重。

“為何冰棺埋葬於這雪山足下,路途遙遠,想是來往也不便。”

“這是父親當年戰死的地方……”他張著嘴,想說什麼,聲音低下去了。

“他當年——屍骨無存。”

一則烽火台,一則落夜星。

他不敢相認,烈火熔骨、麵殘身消,是他的族妹。

他自以為是冰封成熟,未能擔起家中重擔,也護不好振翅幼鳥。

韶十一娘脂粉掩不住細紋,眼底幾許悲涼。

寒風凜冽,大雪厚重。罡風令人睜不開眼,雪壓著心房。

閻逐握拳在唇側,咳嗽幾聲,道:“韶十一,當年主戰場大軍覆滅,城關處你救下我。此後府中多年,依仗身邊行就方便。如今約盡,你也不必以妾居後院,做回你原本的身份罷。”

韶十一娘笑了笑,道:“蒹葭閣不過是歌舞小樓、來往賣笑。若不是這層身份,我又怎得完全情報網。若說約散不散,”她轉向閻逐,“回府再議。”

她又道:“當年承山將軍戰死的真相,你應告訴小蘿。”

等了很久,才等到尾話。

閻逐道:“人都死了,何妨再言語。”

“死”這個字剛吐出來,他短暫愣了愣。

好像一切事物,生動的真實的過往,皆隨一字之死,而全數埋沒。那個偶爾也自戀於天賦容貌,在父兄的調侃下不滿噘嘴的,每逢歸家便吵吵嚷嚷要禮物的,聞死訊而痛哭的小姑娘,隨著一個死字,不在了。

“她跟父親一樣,胸中浩然正氣,殺敵護民,忠君愛國。告訴她,告訴她其實自國安定後,皇帝便想對閻家下手,想讓閻家交兵權、折榮辱,她會怎麼想?父親的死,不過是計謀下的安排。將損折兵,拉裕王下馬。萬千將士,無數生命,都是皇恩榮譽下的棄子。”

“我已經在戰場上死過一回了,怎讓她的心再死一回?”

他心裏這般想道,卻是不敢出言。

寒雪將他困在裏頭。

狼麵,斬斷過去的浮華虛情。

若將來他亦亡命於此,獨閻蘿孤苦。不若一刀兩斷,到那時,閻蘿總過不多悲。

國君不得殺,將仇家仇需得報。

他要忠君,要護得百姓,要斬下牽扯陰謀權貴者頭顱。

要聲色犬馬,要在天子眼下成勢不堪。

陰謀算計他抗,背負的,隻要他一個就好。

是他無能,終還是讓幼狼葬於暴雪。

背負將命的女兒郎,被父兄禁在繁華錦簇之京生養。生平唯二上過戰場。一次凱旋歸,一次命終喪。

閻逐一生戰役數百場,自年幼寒原一戰後再無敗績。直係血脈僅存,扶持旁係再振將門。不再周旋朝幃,卻是生生將欲頹的閻氏一族,又撐了百年風華。

而此刻,他隻不過拿起了青銅蒼狼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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