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豐帝也笑,直說壽安聰慧,又道:“怎麼姨母回去了?”
林雲熙道:“我留了好幾次,阿娘隻說家中走不開。您也知道,妾身家裏兄弟六個,就是一人生一個孫子,都能把阿娘忙壞了。”
慶豐帝聽了哈哈大笑,拉著她的手細細耳語道:“什麼時候你也跟姨母一樣忙?”
林雲熙麵紅耳赤。
如是,轉眼間便是四月中旬。
皇後不小心感染風寒,臥病未愈,選秀閱選之事便盡數托付於林雲熙。林雲熙雖未推辭,但多半事務也分給了尚宮局、殿中省去做,尤其以裴尚宮為首,隻得閑時詢問一二罷了。
裴尚宮辦事素來謹慎,上上下下打點妥當,無一絲錯漏,連慶豐帝都道:“朕瞧著竟比從前幾回還要利落些,裴氏到底能幹。”還一連三日恩賞了尚宮局上下辦差的女官,一時間尚宮局揚眉吐氣,風光無二。
這一年的殿選定在四月二十一日,林雲熙早早安排尚宮局打掃出雲意殿以待。趁著前幾日空閑,杜尚宮還親自攜著秀女名冊來了一趟,恭恭敬敬叩拜謝恩,笑道:“若無昭儀,奴婢隻怕已是黃泉路上一冤魂了。”
林雲熙摸不準她的意思,也就打著太極敷衍道:“尚宮客氣。不過是些許小事而已,尚宮不必記在心上。”
杜尚宮卻是實打實來示好的。
她明哲保身那麼多年,可上麵有人要動她,任憑她再高的手腕,也隻有認命的份。皇後如此,倘若日後還有其他位高權重的嬪妃看她不順眼呢?她總還能做個十幾二十年的,沒道理現在就示弱而退,於其等待未來哪塊璞玉,不如現在就低頭投效。
昭儀出身世家、恩寵鼎盛、又有皇子傍身,是最好不過的人選。
尤其昭儀和皇後勢同水火,正是需要幫手的時候。如今雖勝負未分,但錦上添花哪裏能比得上雪中送炭?
她跟裴尚宮送出去兩個秀女,裴尚宮是聖人的人,皇後不敢動,她卻不一樣。得罪了皇後,她要麼投靠皇後委曲求全,要麼去找一棵同樣枝繁葉茂的大樹牢牢抱緊。
杜尚宮想賭一把。
所以她大大方方地來拜見,表明立場。
聖人不會把區區一個宮人看在眼裏。她要投靠昭儀,最多也就是在尚宮局日常的行事上給幾分方便而已,聖人寵愛昭儀,說不定還希望昭儀日子過得更舒服些。皇後攝於昭儀,等閑不會動她。
她若能安安穩穩保住自己的地位,真的忠心給昭儀辦事又如何?
人總要往高處走的。
杜尚宮對林雲熙的客套並不在意,要讓昭儀信她用她,不是幾句話就能行的,她要實實在在為昭儀做事,才能有進一步的可能。
她神色更恭謹了,自廣袖中取出一本名冊遞上去,“奴婢無才無德,些許小事聊表心意,還請昭儀笑納。”
林雲熙翻了一看,竟是一本秀女名冊。上頭是本次殿選秀女的名字、家世、性格、容貌、才情等,連家裏有幾門親戚、父兄是否得力都寫得一清二楚。她也得過尚宮局、內侍監討好而送上的名冊,不過那些冊子裏隻是按照出身容貌等草草分開抄寫,絕沒有這般清晰明了。
這樣的心意,林雲熙著實有些不想放手了。
就算她並不為秀女的容貌、才情煩擾,但有了這個,無論誰入選,她都能率先知曉底細。哪怕日後跳出一個絕世佳人來爭寵,查清了性情家世,難道還不好對付?
林雲熙捏著冊子沉思。
她要不要接?杜尚宮又是為什麼給她這本名冊?她想借著這名冊表明什麼?難道單單是為了謝她?
亦或是是為了……投靠她?
可杜尚宮又為什麼要投靠她?皇後雖有心要撤換她,但如今被聖人識破,短時間內絕不敢有任何動作,杜尚宮要是咽不下這口氣,幹脆和裴尚宮一樣投了聖人,為什麼選她?
杜尚宮見林雲熙久久不語,還以為她並不在意。也許是不缺得用的人,也許不願意為了這點細枝末節接受她,不由振一振神情,言辭越發低婉恭順,有意無意間透露出,昭儀要是不喜歡誰,她就讓誰在殿選中見不著聖人。
杜尚宮年紀不大,白皙高挑,眉目清秀,笑起來顯得溫柔可親,聲音也柔和。說出來的話卻陰滲滲的,“殿選的時候不是每個秀女都能麵聖的。初夏宮道邊種著花,偏殿裏也奉著鮮花插瓶,有些秀女福氣不夠體質差,起了過敏症,或是用了茶水點心一時腸胃不好的,還有得了急症的,就直接挪出去。帶病的人是不能見貴人的。再則,那些太緊張話都說不出來的、臉色發白冒汗的,未免禦前失儀,內侍監在前頭就攔下了。”
林雲熙大開眼界,聽得津津有味。她出身名門,無人敢對她動用此類陰毒的手段,固然對人心險惡有所涉獵,但從不知道這些細碎小節裏頭還有這麼多門道。
杜尚宮肯說,也是有心效命,才敢無所顧忌。隻是說者無心,林雲熙這個聽的卻生了十二分的意,單單秀女陛見就能生出這麼多花樣,六宮陰私,又有多少驚心動魄之處?若是稍有疏忽,隻怕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然而杜尚宮雖得力,林雲熙卻無心收攏她做心腹。
先不說尚宮局上下大半倚靠聖人,杜尚宮能有幾分用還不好說,她如今跟裴尚宮給皇後吃了一記悶虧,裴尚宮有聖人庇佑皇後不敢輕動,可一旦轉圜過來,皇後必然要拿杜尚宮開刀威懾六宮,以保全自己的威嚴和體麵。
林雲熙何必為了一個宮女去跟皇後硬碰硬?
隻把杜尚宮的話當作件趣事說給慶豐帝聽。慶豐帝倒不意外,想了想道:“她既有心效力,你用一用也無妨。她畢竟在宮中多年,若有什麼意外,也能替你擋一擋。”話中意有所指。
林雲熙微微一愣,也就應了一聲,道:“都聽聖人的。”
慶豐帝一邊拉著她的手一邊笑道:“你倒是清閑,做個甩手掌櫃,隻等著朕來給你拿主意。”
林雲熙嫣然一笑,明眸清澈間仿佛倒映了漫天星子,璀璨動人,“有聖人護著我,我還要擔心什麼呢?”
兩人在碧波池畔漫步,清風徐徐,星鬥滿天。宮中有樂坊,漫漫絲竹之聲從遠方傳來,若有若無,悠揚婉轉。
慶豐帝的聲調平平,在靜謐的夜空下如同隨風逐流的柳絮般飄忽不定,“朕欲封程氏為郡主,擇日鳳台選婿,寧昭以為如何?”
林雲熙先是一驚,心頭猛地一跳,隨即含笑道:“才聽聖人說要迎她入宮,怎地又改了主意?”
慶豐帝語氣微微凝滯,略有些無奈道:“這原本是太皇太後的意思。她十分喜歡程氏,朕雖不缺人侍奉,但也不好輕易違拗她的意願。隻是她常糾纏於此,不是刻意遣了程氏來見朕,就是抱怨朕打算給程氏的位份低了,百般挑剔,朕實在厭煩。”
林雲熙“噗嗤”一笑,“程家娘子淑麗端莊,又是太皇太後的晚輩,她老人家自然是怎麼看怎麼愛的。程家忝為世家,程娘子又與聖人是表親血緣,若您真的無心納妃,封個郡主也不算辱沒了她。”
慶豐帝微微沉吟,眉間頗有意動之色。他實在不想弄個不喜歡的女人在眼前杵著,若是娶進來能當個閑人養著也就罷了,可依照太皇太後的性子,他不給幾分程氏寵愛隻怕還要不安生。
被逼著納人就算了,難道他還要被逼著寵幸程氏?
太皇太後又貪心不足。
容華婕妤嫌太低,昭媛昭容尚有不足,恨不得直接封妃。還要封號,挑挑揀揀個沒完,祺祥福瑞不夠喜氣,隻盼著把貴賢淑德的封號都給一個人湊齊了。
簡直是白日發夢!
當初慶豐帝的生母順仁太後也隻是循例因子封妃,尚無封號以添榮光,如今一個無功無娠的女人,憑什麼一步登天!
慶豐帝一連去了三四趟壽安宮,回回都要和太皇太後吵起來。他也覺得煩了,朝中忙得不可開交,他哪裏有心思去對付程氏的事?隻想打發了事。
他長長歎了口氣,“罷了。朕……再斟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