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婢們起身,次序端來兩水盆。
“今日陳太醫來過嗎?”李明衍將手浸入盆內,淡聲問一側的楊尚儀,“怎麼說?”
楊尚儀在讓人傳膳至次殿,聽李明衍詢問,忙上前道:“回殿下的話,陳太醫今日來過了,診過脈後說娘子風寒漸好,可以停藥,這幾日多些食補即可。”
李明衍嗯了一聲。
而陸雲檀邊撩水於手背,邊聽著二人的對話,聽完後,便一直在低頭專心洗手,清洗之間,餘光不經瞥向右側的水盆。
殿下的手很漂亮。
白皙瘦長、骨節分明,是看上去便知無比尊貴的手。
這雙手從水中拿出,略一抬起去拿帕巾,澄澈的水流淌至修長的手腕處……陸雲檀的心跳就如往常無數次那般,忽的漏跳了一拍。
趕緊收回餘光,也從盆中收回雙手。
收回後,李明衍順手將另一塊帕巾也遞了過來。
陸雲檀熟練接過,擦的時候,聽見李明衍平靜的聲音:“內侍省新送了幾個婢子來,你回頭挑一挑,看中的就留下。”
這是為補之前那幾個犯事宮婢。
陸雲檀有時候很佩服他的細心。
平日裏政事堆積如山,常聽從正宮過來的楊尚儀說,路過明德殿等地,沒有一次不見大臣們的身影,橫街上的車馬更是沒斷過。
殿下身邊的高公公會也常常會偷偷囑咐宜春宮的膳司,說殿下又熬了大夜,幾夜未睡了,飲食切莫清淡些……
盡管如此,他還是記著她這裏的小事,就如這次換宮婢。
但她非常清楚明白,他是因為母親與哥哥的囑托所背負的責任心,以及天生的那份嚴謹與縝密,而不是因著其他旖旎的心思。
“好,那我明日挑一挑。”陸雲檀恭敬回道,“多謝殿下。”
李明衍沒再說話,抬步進了次殿。
陸雲檀低眸垂眼跟在他身後,在他正對麵落座,最遠、看似最為舒適的兩個位置,這或許是多年來二人培養出來的某種‘默契’。
二人用膳也從來不說話,偌大的次殿在此時最為安靜。
整個宮城隻知道太子殿下出了名的規矩禮數甚嚴,不過也是嚴於律己,用膳之時動作行雲流水、連勺碗輕微相碰這樣細小的聲音都不會傳出,卻不知這由太子殿下親自帶出來的陸娘子,完完全全與他一個模子刻出來。
不過有時也是有聲音的,太子殿下偶爾嚐到什麼菜肴不錯,會讓高公公給陸娘子布菜。
陸娘子定會放下筷子,起身行了禮謝恩後,才會用菜。
這樣的場麵,楊尚儀見怪不怪。
但當年第一次奉令來宜春宮教導禮儀時,她是實實在在的大吃一驚,因為怎麼都沒想到太子殿下與陸娘子之間竟然是如此客氣生疏?
她本以為二人在東宮生活那麼多年,總要比從小離殿下較遠的公主們要親近吧?
相反。
上回宴會太子殿下讓高公公給一旁的安陽公主布菜,安陽公主都甜笑著說多謝太子哥哥。
而每日相見、養在眼皮子底下的陸娘子卻行著這樣的大禮,沒有半點親昵。
陸娘子向來也隻有一個稱呼,那便是‘殿下’,與所有的臣子之女一樣,也與她們這些人一樣,從不會逾矩叫一聲‘哥哥’或‘兄長’。
在楊尚儀看來,太子殿下與陸娘子,就像兩個不該在一起過日子的人,被生生湊在了一塊,雙方都難受著呢。
若陸雲檀聽見楊尚儀的心聲,也認同其中的一半——
殿下與她生活在一起,確確實實難受極了。
如同以往,用完晚膳,李明衍會給陸雲檀解答今日太傅上課她不甚理解的地方,或者留下的功課中她不會的問題。
俗稱,開小灶。
說到這開小灶,也有點由頭。
宮中公主們都是一道去崇賢館進學,先生都是崇賢館裏的先生,而陸雲檀,與宮中的公主是不一樣的。
她的先生都是太子殿下的太傅、太師、太保們,或是東宮崇文館裏的老先生,奉李明衍之令上宜春宮給她講學,講的是科舉中明經、明法、明算、道舉、三史等科,比之公主們所學,要深奧甚多。
陸雲檀也是後來突然意識到,自從講學開始,她的課業就無比繁忙。
也是從那時候起,她幾乎沒有任何理由和機會踏出東宮半步。
而那些太傅們、講得快、講得難,還喜歡旁征博引她根本不知道的文籍與詩賦,以至於她聽不懂、也學不會,功課都無從下手。
終於有一天,太傅們忍不住向殿下反應此事。
這些個老學究們,上了年歲、身上又負有要職,個個傲氣得很,哪裏會承認是自己講得難、不夠深入淺出?
隻會怪陸雲檀太笨!
但礙著殿下的麵,他們是不會把這話說出口的,捋著胡須,很是悠閑地話裏帶著話,說不讀書也無妨的,陸娘子畫畫便很不錯,以後指不定能成個大家呢,何必執著於聽學呢,認識幾個字便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