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3 / 3)

“給我一點時間,有話要和你談!”

她無言的上了車,心裏有些不滿,她不喜歡這種“強製執行”的作風。車子開出了桑園,開到馬路上,向台北的方向疾馳。雅晴看看爾旋,他緊閉著嘴,眼睛定定的注視著前方的道路,一路上一句話也沒說。他既然不說話,雅晴也不想開口。車子進入市區,停在爾旋的辦公大樓前麵。

她又走進了爾旋那間私人辦公廳,在這兒,他們曾經開過好幾次會,來決定雅晴能否冒充桑桑。他們來得太早,外間的大辦公廳裏,隻到了寥寥可數的兩三個職員,其中一個為他們送上了兩杯茶,爾旋就把房門緊緊的關上了。他燃起了一支煙,心神不寧的在室內踱著步子。雅晴沉默的站在那兒,沉默的瞪著他。“好了!”半晌,她開了口:“你說有話說,就快些說吧!”

他停下來,凝神看她。

“你相當不友善,”他說:“為什麼?我做了什麼事情讓你生氣嗎?”“我不喜歡像個手提袋一樣被人拎來拎去!”她悶悶的說,心裏也湧上了一陣困惑,她知道這理由有些勉強,卻自己也不了解,為什麼對爾旋,忽然間就生出某種逃避的情緒。你對他認識還不夠深,她對自己說,你要保持距離,你要維持你女性的矜持,不要讓他輕易就捉住你……何況,他是你的二哥!“讓我們來談談萬皓然,好不好?”桑爾旋忽然站在她身邊,開門見山的說,他的一隻手溫和的搭在她的肩上。

“你們不是一直避免談他嗎?”她問。“你們不是認為我沒必要知道這段故事嗎?你不是‘保證’萬皓然不會成為我們這場戲中的障礙嗎?為什麼你又要談他了?”

“我們錯了,行嗎?”他悶聲說,噴著煙顏“最起碼,我承認,我錯了。行嗎?我們一開始就該告訴你有關萬皓然的一切,而不該隱瞞許多事情!”他把她推到沙發邊,聲音放和緩了,他柔聲說:“坐下吧,雅晴。”

她坐下來,端著茶杯,很好的綠茶,茶葉半漂浮在杯子裏,像湖麵的一葉小舟。湖麵?她又記起那湖水,那梧桐,那落葉,那粗獷狂野的吻……

“雅晴!”他喊。“嗯?”她一怔,抬起頭來,仿佛大夢初醒。

“你心不在焉。”她振作了一下,啜了口茶,挺直了肩膀。

“我在聽。”她說:“你要告訴我萬皓然的事。”

“……是的。”爾旋沉吟著:“萬皓然和我同年,我們曾經是小學同學,又是中學同學。”

“哦?”她集中精神,有興趣了。

“他的父親並不是一個工人,我們騙了你。”

“我知道,”雅晴接口:“他是個殺人犯,判了終身監禁,關在牢裏。”他驚奇的抬起頭來,詫異的看她:

“誰告訴你的?”“萬皓然。”他咬了咬牙眉頭微蹙了一下。

“看樣子,你們昨晚談了很多?”

“並不多。”她坦白的說:“除了這一點,我並不比以前多知道任何事。”他仔細看她,點了點頭。

“你瞧!”他說:“這就是萬皓然,他從不隱瞞自己的一切。他父親是在他六歲那年犯案的,本來,他父親也做得很好,是家小工廠的主持人,學問不錯,人也長得英俊瀟灑,可是,他出了事,連帶把萬皓然的前途也全毀掉了。”

“那案子一定是件……不得已的案子吧!例如,他被壞人迫害,被敲詐,他一時無法控製,就失手殺了人。或者,他陷入了圈套……”他深深的看了她一會兒。

“你對《警網雙雄》、《檀島警騎》……這類影集一定很迷吧?”他說:“事實上,這不是個好故事,沒有圈套,沒有壞人,萬皓然的父親愛上了一個酒女,在爭風吃醋中,他殺掉了他的情敵和那個酒女,警方判決是蓄意殺人。最不可原諒的,他家裏有個很漂亮的太太,有個六歲的兒子,和才滿一歲的女兒。”“噢,萬皓然還有個妹妹?”

“是的,她叫萬潔然,一個很可愛的女孩子。”爾旋靠在桌背上,望著她。“萬家一出事,家產、工廠、朋友……全都沒有了,他們全家搬到內湖的工廠區,一間違章建築的木屋裏,萬皓然的母親給那些工人洗衣服……來維持一兒一女的生活。於是,萬皓然成了我們的鄰居。”

“你們都看不起他,因為他是殺人犯的兒子!”

“不要說‘你們’,我和萬皓然一直很陌生,我們不同班,從來沒有機會成為朋友或是敵人。但是,萬皓然確實在歧視和屈辱下長大,他沒有朋友,他受盡嘲笑……這養成了他憤世嫉俗仇恨一切的個性,不到十二歲,他已經被送進少年組管訓了好幾次,十五歲,他長得又高又大又結實,他學會了唱歌,彈一手好吉他。十八歲,他用拳頭去闖天下,他被高中開除,闖了一大堆禍,包括──使一個十六歲的小女生懷了孕……”“我不相信!”雅晴打斷了他。“你把他說成了一個地痞流氓!但是,他不是的,他有感情有思想有深度,你們沒有一個人嚐試過去了解他!”爾旋住了嘴,他注視她,好深切好深切的注視她,他的眼神怪異而臉色陰沉,半晌,他歎了口氣,低沉而沙啞的說:

“你真的像桑桑!這句話,桑桑也對我說過!”

“所以他愛桑桑,所以他對桑桑不能忘情,因為桑桑是惟一一個不歧視他而了解他的人。但是,你們扮演了上帝,你們拆散了他們!逼死了桑桑。你曾經說,萬皓然已經結婚了,事實上,萬皓然並沒有結婚,對不對?”

他繼續盯著她。“不錯,萬皓然沒有結婚。”他沉聲說:“你到底要不要聽那個故事?”“好,”她忍耐的握著茶杯。“你說吧!”

“萬皓然提前入伍當了兵,從軍隊裏回來,他曬得更黑,身體更壯,性格更堅定,吉他彈得更加出神入化。他去一家小俱樂部彈琴唱歌,風靡了無數的女孩子。如果他好好的向娛樂事業上走,他可能已經成為一顆超級巨星。但是,他沒有。他從來不能在任何一個地方連續工作兩個月以上,他不敬業,不愛工作,他認為工作本身,就是一個‘監牢’,隻要他賺夠了吃飯錢,他就開始遊手好閑……不,雅晴,別打斷我。我無意於攻擊萬皓然,他有他的哲學,他的人生觀,他的生活方式。我們根本無權說他是對或是錯。在另一方麵,他侍母至孝,他不許他母親再工作,他奉養她,早上給她的錢,晚上又拿走了………因為他自己用錢如水,他母親隻得瞞著他,仍然給人洗衣服。”“你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

“當桑桑和他戀愛之後,我們不能不調查他。”

“好吧,說下去!”“桑桑十六歲那年認識了他。他教桑桑彈吉他,教她唱歌,教她認識音樂,教她很多莫名其妙的東西。桑桑迷上了吉他,迷上了音樂,迷上了歌唱,最後,是瘋狂的迷上了萬皓然。”

雅晴專心的傾聽著,專心的看著爾旋。

“桑桑高中畢業,就向全家宣布,她要嫁給萬皓然,這對我們全家來說,都是一顆不大不小的炸彈。我們反對萬皓然,並不完全因為他的家庭背景,主要是,他和桑桑是兩個世界的人,兩個完完全全不同的世界。桑桑是被寵壞的小公主,萬皓然是桀驁不馴的流浪漢,這樣兩個人在一起生活,怎麼可能幸福?但是,桑桑執迷不悟,在家裏又哭又叫又鬧……說我們對他有成見,說我們歧視他,說我們不了解他……就像你剛剛說的。”他停了停,雅晴默然不語。

“事情發展到這種程度,奶奶說話了。她說:去找那男孩子來談,我們要了解他,幫助他,如果桑桑一定要嫁給他,我們最起碼該給他機會。於是,有個晚上,我和爾凱去到萬家的小木屋,去找萬皓然,那一區全是違章建築,又髒又亂又人口密集,我們的心先就寒了,搞不懂如何能把桑桑嫁到這種地方來。好戲還在後麵呢,我們找到了那小子,他正和一個工廠裏的女孩躺在床上,小木屋既不隔音,也沒關好門,我們推門進去,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雅晴睜大了眼睛深吸了口氣。

“我不相信!”她簡單的說。

他注視著她,眼底有層深刻的沮喪和怒氣。

“不相信?去問萬皓然!”他低吼著。“這家夥有一項優點,他從不撒謊!去問他去!”

雅晴頹然的垂下了眼睛望著茶杯。

“後來呢?”她低問。“我當場就和萬皓然打了一架,我把他把床上揪下來,兩個人打得天翻地覆,然後,我問他,怎麼可能一方麵和我妹妹談婚嫁,一方麵和別的女人睡覺!大哥也氣瘋了,他一直在旁邊喊:有其父必有其子,有其父必有其子!然後,萬皓然大笑了起來,他笑著對我們兄弟兩個說:‘老天!誰說過要娶你妹妹?她隻是個夢娃娃,誰會要娶一個夢娃娃?”

“夢娃娃?”她怔了怔。

“是的,他這樣稱呼桑桑,我想,他的意思是,桑桑隻是個會做夢的小娃娃,有件夢的衣裳的小娃娃,他根本沒有對桑桑認真。然後,他說了許許多多話,最主要的,是說,這是個誤會。他說,他不過是吻了桑桑,如果他吻過的女孩他都要娶,他可以娶一百個太太!他又說:‘你看我像個會結婚的人嗎?隻有瘋子才結婚,結婚是另外一種監牢,我有個坐牢的父親已經夠了,我不會再去坐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