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快就恢複了健康。第二天,她已經下床了。第三天,她已樓上樓下地奔跑了。第四天,她在花園裏采花捉蝴蝶了。奶奶笑著揉眼睛把她摟在懷裏,又摸她頭發,又摸她脖子,又摸她麵頰:
“整整瘦掉一圈了!”奶奶說,又唉聲歎氣起來,“唉唉,你們這些讓人操心的孩子,一會兒撞車了,一會兒又生病了!把我這幾根老骨頭都快折騰斷了!”
雅晴忍不住摟著奶奶的脖子,吻著她那滿是皺紋的麵頰,鄭重地、發誓地說:
“保證不再生病了!”
“傻孩子!”奶奶笑彎了腰,一麵笑一麵忙著叫紀媽,給桑丫頭燉雞湯,煮當歸鴨,好好地“補一補”。
生活又恢複常態了,兩兄弟也開始上班忙碌了。雅晴一連三天都聽到吉他聲,像一種呼喚,一種魔咒,使她心慌意亂而精神不集中。可是,她固執地不理會這吉他聲,在經過那小木屋前的折辱之後,她不能再理會那個人了,不管他是流氓或是天才!
於是,有一天,當桑爾凱和桑爾旋剛出門不久,門鈴就響了,紀媽急急地來找她:
“樓下有人找你!”
“是誰?”
“一個女孩子,我看……很像是萬家的女孩!”
萬潔然!她奔下樓,在花園門口看到了萬潔然,她站在鐵門外,一身素淨的白衣服,頭上戴著朵小白花。她有些迷惑,看著萬潔然,問:
“怎麼了?”
“我媽死了。”萬潔然說,“一個星期以前的事。”
“哦?”她很同情,但,萬潔然臉上並沒有悲哀。
“她總算走完了她這痛苦的一生,對她來說,死亡是個喜劇而不是悲劇,自從父親犯案入獄,她就沒有笑過,現在,她總算解脫了。”她抬眼看她。“我哥哥要我來找你,他說,他在梧桐樹下麵等你!”
她的心髒不規則地亂跳起來。
“我不去。”她咬牙說,“請轉告他我不去!”
“他說,如果你不去,他就找上門來了。不管會不會再和桑家兄弟打架,也不管會不會拆穿你的底牌。你知道,他是說得到做得到的!”
這簡直是威脅,但,她了解萬皓然,如果他這樣說了,他真會做到。
於是,她去了梧桐樹下。
這是從小屋前吵架分手後,一個月以來,他們第一次再見麵。他坐在梧桐樹下的橫木上麵,正在彈著吉他,彈著一支她從沒聽過的、陌生的曲子。調子很緩慢,很哀怨,很淒涼。他緩緩地彈著,對於她的走近,似乎根本沒有注意。短短一個月,他唇邊多了兩條深深的刻痕,他瘦削而憔悴,濃黑的頭發雜亂地豎著。他仍然是一副桀驁不馴的樣子,仍然傲慢而目中無人。她站著,等待著他把一曲彈完,終於,他彈完了,抬起頭來。他問:
“知道這支曲子嗎?聽過嗎?”
“不,沒聽過。”
“這就是《夢的衣裳》!”他說,“我並不喜歡這些做夢呀,衣裳呀的歌詞,太女性化了,但是,我承認它很美。尤其最後兩句:請你請你請你——把這件衣裳好好珍藏!”
“我想,你是無夢也無情的!”她說,冷冷地看著他,想著那個被驅逐的下雨天。“你也不會去珍藏一件夢的衣裳!”
“當你連夢都沒有的時候,你就什麼都沒有了。”他說,眼光定定地停在她臉上。“我想,我應該學著去尋夢,去追求一些東西!也珍藏一些東西!”他把雙手伸給她,命令地說,“過來!不必把我看成魔鬼,我不會吃掉你!”
她倒退了一步,她不想再被他捉住。
“我聽說了你母親的事,”她說,“我很遺憾。”
他跳起來,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把她拉到自己的麵前,動作突兀而野蠻。她嚇了好大一跳,但,她已被他牢牢地握住了。
“我不想談我母親!”他粗魯而喑啞地說。
“那麼,就不要談吧!”她說,突然體會到他那冷漠的外表下,藏著多麼深切的悲哀。
“我曾經想讓她過幾天好日子,”他自己談了起來,“曾經想闖一番事業,打一個天下送給她,曾經希望有一天,人人都會尊敬地對她脫帽鞠躬,喊一聲:萬老太太,您好!可是,她——沒有等我。”他的頭垂著,眼睛注視著她的手。“所以,你瞧,”他低啞地說,“我並不是沒有夢,我也有。隻因為那個夢太遙遠,我就必須用粗魯野蠻和放浪形骸來偽裝自己。”
她不說話,她不敢也不能說話,她發現他第一次這樣坦率地剖白自己。這使她感動,使她充滿了憐恤與同情。下雨天的爭執已經很遙遠了,遙遠得像幾百年前的事了,她幾乎不複記憶了。她舉起手來,輕輕地撫摸他的頭發,就像奶奶常常撫摸自己的頭發一樣。
“我聽說你病了一場,”他繼續說,仍然沒有抬頭看她,“我想,我要負一些責任。我曾經坐在這兒連夜彈琴給你聽,我不知道你聽見沒有?這兩天,我天天在這兒彈,隻希望能讓你見我一麵。你不來,那麼,你是不願意見我了?我本可以直接闖到桑家去,但,我不想驚嚇奶奶……那是個幾乎和我母親一樣偉大的女人。所以,我就讓潔然去了。我在走以前必須見你一麵,雅晴。”
“在走以前?”她一驚,在他身邊坐了下去,她伸手扶著他的肩膀,讓他麵對自己。“你要走到什麼地方去?”她問,尋找著他的眼光。
“去追求我的前途,”他迎視著她的眼光。清晰地說,“我不想再做個飄蕩的遊魂。這些年來,從沒有人用這種棒子來敲醒我,除了你,雅晴。”
“你預備怎麼開始?”
“首先離開那個木屋區,然後我要去唱歌,我從不認為歌唱是個男人的職業,尤其像我這種男人!所以,那是個過渡時期,我要好好地、認真地唱一段時間。你信嗎?如果我認真而努力,我會成為一顆‘巨星’!”
“我相信。”她誠摯地說。
“等我賺到一些錢,我要去辦個牧場,或是農場。今天,我在報上看到任顯群辦農場的經過,我很感動,不論他做錯過些什麼,他從一個顯赫的大官變成個開墾的農夫,這需要毅力和勇氣,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