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咬嘴唇,頭轉向床內,她恨自己,因為眼淚一下子就衝進了眼眶。他放開她的手,立刻扶住她的頭,用手帕去擦拭她的淚痕。她掙紮著往床裏躲去,低啞地嚷著:
“不許碰我!”
他立即縮回手去,含淚看著她。他眼裏有著忍耐與順從,懊惱與哀愁。
“好好,”他急促地說,“我不碰你,隻請求你聽我解釋……”
“我不聽!”她啜泣著說,“我不聽!當我要向別人解釋的時候,也沒人聽過我!所以,我不聽!你走!你也不要再來煩我,反正我隻是你雇用的一個職員!……你走,不要來煩我!”
他盯著她,臉色蒼白。他看來又憔悴又絕望。
“你知道什麼叫嫉妒嗎?”他忽然問。
她瞪著他。
“你知道我已經被嫉妒燒昏了頭嗎?你知道如果我能少愛你一點,我就不會說那些話嗎?你知道我已經為這些話付出了代價嗎?……”他的聲音低沉而顫抖,蒼白的臉因激動而發紅了。“當他們告訴我你病了,當我在你床前看到你在高燒中昏迷囈語,你一直說:我恨他們兩個,我恨他們兩個!我……我真想給自己一耳光。我真想……代你生病,代你痛苦,代你發燒,隻要你能複元過來,恢複你的活潑天真,叫我做什麼都可以!我一直想起你站在天橋上對電影看板齜牙咧嘴的樣子,想起你在花樹對侍者瞪著眼睛說,‘你沒見過不節食的人嗎?’那時你雖然煩躁不安,卻那麼天真,那麼自由,那麼充滿了青春與活力。是我把你弄到這兒來的……”他輕輕地用手撫摸她披在枕上的發絲,卻不敢去“碰”她。“我給了你那麼多壓力,要你扮演桑桑,又愛上你,在你還弄不清楚愛情是什麼的時候,我又打架,鬧事,受傷……還把這一切責任歸諸於你。罵你,責備你,詛咒你,發瘋般地說些莫名其妙的混賬話……哦,雅晴,”他熱烈地低喊,“我受過懲罰了。這些日子,不管我在你身邊或不在你身邊,我都痛苦得快死了。”他再度撲向她,嚐試地去握她的手。
她想抽回手來,她想給他一耳光,她想叫他滾出去……但是,她什麼都沒做。他那些話,那些充滿感情、歉疚、熱愛和痛楚的話……使她內心全被酸楚所漲滿了,使她喉嚨哽塞而淚霧模糊了。她終於哭了出來,眼淚一發而不可止,她啜泣著,求助地把手放在他的胸前,嘴裏卻仍然在喃喃地、嘰哩咕嚕地說著:
“我不要聽你!我不要聽你……你好壞好壞,你故意說這些,你故意把我弄哭……我不要聽你,我不要!我不要……”她泣不成聲了。
“好,不聽我!不要聽我!”他哽塞地說,一下子就把她的頭抱在胸口,她緊貼著他,把眼淚鼻涕弄了他一身。他抱緊她的頭,不停地說,“不要聽我,不要聽我,我太壞了!我是天下最壞最笨最該死的人!那晚你拚了命救我,撕掉整件衣服來包紮我的傷口……而我,我用什麼來回報了你?我是太壞了,太壞了,壞得不可原諒……”
她哭得更傷心了。原來,任何人內心深處的委屈,一旦被說破了,了解了,會使人真正放聲一慟的。她就“放聲一慟”了。甚至顧不得會不會驚動奶奶。他讓她哭,不住地用手帕去擦她的眼淚,她的淚水那麼多,使那條小手帕簡直不管用了。於是,他一任她把眼淚沾濕在他的衣服上。
好一會兒,她哭停了。經過這樣一次大慟,她覺得心裏反而舒服多了。這些日子來,一直堵塞在那兒的一口怨氣,似乎舒散開來了。他低頭看著她,用手扶著她的頭,然後,他熱烈而激動地輕喊了一聲:
“雅晴!”
俯下頭來,他想吻她。她立即把頭一偏,閃開了。他眼裏掠過了一抹受傷的、深刻的悲哀,他按捺住了自己,低聲問:
“還在恨我?不肯原諒我?還是——我仍然不算得到了你?”
她躺回床上,轉開了頭,拒絕回答。
他歎了口長氣。
“我又錯了。”他說,“我不問你,不逼迫你,不再給你任何壓力。”他拉上棉被,蓋好她,溫柔地凝視她。“我能不能在這兒陪著你?”
她輕輕搖頭,伸手去輕觸他的麵頰。
“你瘦了。”她低語,“你該睡覺!”
他眼裏閃過一道光彩,因她的“關懷”而滿心感動了。他不由自主地側過頭去,吻了她的指尖。
“你——也瘦了。”他說,“不過,我要讓你很快胖起來。雅晴,快些好起來吧!”他緊握住她的手。“你把大家都急壞了。奶奶去廟裏給你燒香,她堅持你是衝犯了什麼鬼神。”
“奶奶——”她怯怯地問,“懷疑了嗎?我有沒有穿幫?”
他搖搖頭。
“你沒穿幫,我卻差點穿幫了。”
“怎麼?”
“有天晚上,你病得很厲害,我坐在你房門口扯頭發,被奶奶撞到了。”
“哦?”她驚愕而擔憂,“奶奶說了什麼嗎?”
“她說:傻小子,扯光頭發也治不好病!你回房間去睡覺,你妹妹會好起來的。她很感動,因為我們‘手足情深’!”
她忍不住笑了笑。他死盯著她,眼眶濕了。
“怎麼了?”她不解地問。
“你笑了。”他屏息說。“你不知道這笑容對我的意義!”他跳起來,因為自己流露的熱情而狼狽了。“我聽你的話,我去睡覺。可是,你也要睡,好好地、甜甜地睡一覺,明天就可以下床了。嗯?”他望著她。
她含笑又含淚地點頭。他轉身想走,又回過頭來,看了她好一會兒,然後,他小心翼翼地俯下頭來,在她額上印下了輕輕一吻,他耳語般地、飛快地說了幾句:
“希望這不算是冒犯你!不管時機到了還是沒到,我必須讓你了解,我愛你,雅晴。”
站起來,他頭也不回地跑出了房間。
她卻躺在那兒,清醒而感動,心酸而欣慰。她自己也不明白這情緒算是什麼。但,她在這一瞬間,深深體會到一件事,如果你不明白什麼叫“愛”,你最起碼該了解什麼叫“被愛”。她閉上眼睛,滿胸懷都為這“被愛”的喜悅而漲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