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前,馮宏達回去毀地道的時候,傷了頭,後來記性逐漸變差。
馮依依不知道馮宏達記性變差,是因為頭傷,還是馮家遭難的打擊,隻知道他忘的東西越來越多。
就怕到最後。連她這個女兒也忘掉。
“是爹不好,年輕時犯糊塗,想著一展抱負,卻被人利用,”馮宏達臉上可怖的傷痕抖著,一拳捶在桌上,“真是狠心,衝我一人罷了,為何連累那麼多無辜?”
馮依依手下一頓,想起昔日馮家的那些人,當真是無辜。
她問過這事是何人所為,馮宏達死死閉嘴不說,隻說當年犯了大錯。馮依依也便知道,對方定是了不得的人物。
“爹,一會兒桃桃醒了,抱過來給你看看。”馮依依將話題引向孩子。
果然,馮宏達臉上緩和下來,目光有了溫情:“這孩子省心,不鬧騰。也不知是什麼樣的狠心父母,居然把她扔在野地裏!”
馮依依也就想起當日,在草叢中啼哭的孩子。她是死裏逃生出來的,於是救了這剛出生沒幾天的孩子。
“關語堂怎麼沒過來?”馮宏達往院門張望。
馮依依手下梳得仔細,聞言道:“還沒回來。”
馮宏達點頭,突然有些自責:“爹是覺得他挺好,要不……”
“爹,現在這樣簡單過日子就好,”馮依依打算馮宏達的話,“有你和桃桃。”
馮依依給馮宏達梳好頭發,把人攙著送回屋去。
“依依,最近咱這兒有沒有生人過來?”馮宏達臉上生出謹慎,“我就怕那些人再追來。”
馮依依扶著馮宏達去床邊坐下,從桌上拿來一本書塞進人手中:“沒有,辛城這麼遠,他們不會追來,再說,咱也換了名姓,不會有事。”
“不行,”馮宏達猶如驚弓之鳥,抓上馮依依手腕叮囑著,“你千萬別去京城,也不要再回扶安。”
馮依依安撫一笑,聲音輕輕:“我知道。”
那兩處地方,就算馮宏達不提醒,她也不會再去。扶安是噩夢;京城,也沒什麼非去不可的理由。
這樣安靜挺好,身邊有父親和桃桃,平穩過一世。
馮依依回到前院,桃桃已經醒來,養得白白胖胖,一雙眼睛黑溜溜的,活像明亮的黑葡萄。
朱阿嫂正給抱著喂粥,不到一歲的小娃兒蠕動嘴角,煞是可愛。
“不知道這樣的天,池子裏的蚌會不會有影響?”馮依依看著簷下低落的雨滴,想起自己養的珠蚌。
想來,當初馮宏達是有預感,所以提前備了一條後路,就是這邊,誰也不知道,連結拜兄弟徐魁也不知。
後來遭難,拚了命帶著馮依依逃到這邊。雖說產業不大,但是生計不成問題。
朱阿嫂放下瓷碗,讓孩子趴在自己肩頭,一手輕拍著孩子背部:“娘子擔憂,讓夥計下水去看看。”
馮依依點頭,這是第二年,在養珠上,她隻懂得一星半點。
“呀呀……”桃桃晃著兩隻小胖手,身子往馮依依傾斜,嘴角還沾著一粒小米兒。
“來,娘抱。”馮依依伸手接過孩子,抱在懷裏軟軟的。
這時,外麵有人說話,大門走進兩個男人,前頭的身材高大,身上搭著蓑衣,兩條長腿直接邁下階梯,正對跟在身旁的夥計說著什麼。
夥計點頭,轉身跑開。
男人回頭往前廳走,就見到廊下站著女子嬌豔,懷裏抱著小不點兒娃兒,臉上瞬間笑開:“怎麼不進屋裏?外麵涼。”
“大哥回來了,”馮依依笑道,顛了顛懷裏孩子,“抱著桃桃看雨。”
一個月未見關語堂,馮依依覺得人似乎瘦了一圈兒。
關語堂大步流星到了簷下,解開蓑衣扔在一旁,伸手就把孩子抱了過去。二話沒說,拿臉就去蹭桃桃的小臉蛋兒,桃桃受不住癢,咯咯笑著,露出下牙床兩隻小牙。
“這才幾日不見,又長了。”關語堂抱得穩當,轉頭看馮依依,“帶孩子辛苦,注意身子。”
“知道。”馮依依點頭,“我幫你泡茶,你進屋歇歇。”
說完,馮依依往夥房走去。
“娘子來作甚?回屋和關當家說說話。”朱阿嫂正往銅壺中舀水,過來人一樣笑著,“這裏我來做就成。”
馮依依把茶具放進盆裏,手伸進清水洗著:“看他樣子,應當是還沒吃飯,阿嫂熱飯,我來泡茶。”
朱阿嫂應著,嘴裏愛說話,就是停不下來:“你們夫妻之間真好,就沒見著你倆紅過臉。那兩年,不少人給關當家說媒,他都沒應,沒想到早就娶妻,隻是你一直住在娘家。”
馮依依手一頓,白皙手指停在瓷碗的邊沿,竟比那瓷還細膩。
外人都道她與關語堂是一對夫妻,卻不知兩人隻是假夫妻。
兩年前,馮依依和馮宏達第一落腳的不是辛城,而是隔壁鎮子。她樣貌太盛,又不是當地人,總會惹來不少人的歹意,有一次一個惡少幾乎帶人進門去搶。
剛好關語堂去,才將她救下。
馮宏達曾經救過關語堂,跑到南邊也是因為這邊有關語堂接應。
怕再有人打馮依依的主意,馮宏達讓她與關語堂假成親,這樣即便是馮依依獨自在家,總不會有人明目張膽來。
馮依依不同意,那豈不是耽誤關語堂?後麵關語堂同她單獨說過,他一輩子不會成親生子,隻因當年有一次遇到賊匪,傷到了。
如此,兩人到了同一屋簷下,其實還是以兄妹相稱。
關語堂比馮依依大了十歲,什麼事情都會讓著,倒也是家人一樣相處。
水開了,馮依依思緒收回,提起銅壺把開水灌進茶壺。
綠色的茶片在水中翻滾,隨著蒸汽散出茶香。
端茶送進屋裏的時候,馮依依看著關語堂正把桃桃放在榻上爬,他蹲在地上,手裏晃著撥浪鼓。
“大哥,歇歇吧。”馮依依放下茶,走到榻旁,看見了關語堂褲腳上的泥水。
關語堂不好意思的笑笑,俊朗臉上被日頭曬黑了些:“也沒累著,你養的蚌怎麼樣?”
他邊說邊走去桌邊,飲了一盞茶。
“雨一停,我就讓夥計下水去看看。”馮依依撿起撥浪鼓,繼續哄桃桃,“養了不到兩年,想來那珠子也不算大。”
以前她的衣衫、鞋子、首飾都會鑲嵌珍珠,各種顏色、大小都有,做成好看的圖案。那時候不覺,現在養珠,才知道出一顆好珠那是相當不易。
關語堂撩下衣袍,坐去凳子上:“我這趟船去了京城,特地下船去幫你打聽了珍珠行情。別說,辛城的珠子人家很認。”
“自然,這裏氣候好,適合養珠。”馮依依應著。
馮家還沒倒的時候,她就聽過辛城明珠,總比別處的貴一些。
關語堂喝下熱茶,身上舒服起來,在外麵跑船神經都是繃著的,手底下的夥計都靠他養著。
現在回家,總算是身心放鬆:“我聽說城南的那片池子要往外賣,隔天我去幫你看看,要是合適咱就盤下來。”
馮依依往關語堂看看,對他是有很深的感激:“大哥費心了,還惦記我的事。”
“說這些做什麼?當年不是馮叔救我,我早死在運河。”關語堂道,走到榻旁捏捏桃桃的肉臉頰,“不還要為這小家夥攢一份嫁妝?”
桃桃聽不懂,就直瞪著眼咯咯笑,晃著手腕上的小銀鐲叮鈴響。
。
京城。
清順已經忘了自己到底進出跑了多少趟?估計腳底下都生了泡。
“這裏,放這裏!”他啞著嗓子喊,想也沒想撈起旁邊一碗水灌了下去,“那都是大人的書,弄毀了當心你們的皮!”
還沒喘一口氣,那邊又“當啷”一聲。
“這,你們就不會輕點兒?”清順無奈,拖著兩條腿跑過去。
今日是婁詔搬進新府邸的日子,整個府裏忙的不開開交。
清順站在前庭外,看著大批的下人,將東西一件件往裏搬,想著主子爺現在已是二品大員。
短短兩年,便從翰林苑的編修扶搖直上,一路到了今日的中書郎。
別人有說是婁詔運氣好,碰上皇帝器重,隻有清順明白,這期間婁詔都做了什麼,腳下踩著的又是什麼。
“順爺,咱大人何時回來?外麵有人要見,說是魏州來的親戚。”一個家仆跑到清順跟前,指著大門方向。
“不見不見!”清順不耐煩擺手,“哪兒那麼多親戚?”
自從婁詔登了高位,平地裏不知道蹦出多少親戚,削尖了腦袋想認親。
家仆聽了也不敢再打聽,趕緊跑了出去。
清順歎口氣,抬頭看著見黑的天空。
婁詔喬遷新居,同朝中寮友去了酒樓,也不知道今晚幾時才能回來。
清順從階梯上下來,沿著路往後遠走去。
夜半時分,婁府門前停下一輛馬車,車夫恭敬的掀開門簾:“大人,到了。”
良久,裏麵傳出男人一聲低沉。
車夫立在馬凳前,看著一襲袍角閃過,車上之人下來。
“大人,你回來了?”清順從大門內迎出來,身後跟著府管事以及家仆。
清順接過人遞來的披風,板正疊好搭在自己手臂上,鼻子聞到淡淡酒氣。
婁詔沒說話,抬步邁進府門。
清順回頭,對眾人擺擺手,示意不要跟上來。
夜風清涼,婁詔站在大門內的石階上,抬眼望著整座府邸,眼中神情不明。
“大人,提前都修繕過,今日把剩下的也都搬了過來,書房還是根據你之前習慣擺的。”清順偷偷拿眼看著婁詔側臉。
婁詔呼出一口酒氣:“你很奇怪我選了這兒?”
“沒有,”清順搖頭,趕緊掛上笑,“相比皇上給的另兩處,雖然這裏破舊,但是修繕起來還是很氣派。”
婁詔掃了一眼清順,邁步下了階梯:“氣派?當初的確氣派!”
清順抓抓腦袋,對方才的那句話完全沒聽明白。
正院,婁詔徑直進了書房。
清順趕緊吩咐人準備熱水,又從婆子手裏接過熱茶,送進書房。
進去時,婁詔張站在牆邊,手裏握著一幅卷軸。
從清順的角度,婁詔手裏捏著卷軸係繩,也不知是不是想打開?
再看人冰涼眼中難得輕軟下來,清順也就不難猜出那畫上是何人。
兩年了,多少達官貴人想要掙到這個女婿,可是至今,家裏仍是沒有女主人。也有顏家的姑娘時常過來,可是婁詔的心就像磐石一樣硬。
“大人,茶來了。”清順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