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雨點 一(2 / 3)

“沒事,沒事……”

講台上,語文老師李欣然正拿著粉筆在黑板上井井有條地記錄著某片文章的大要。

白禦桐低下頭,視線離開了熊文傑,右手在書上裝模作樣的勾畫著什麼,他在模仿做筆記的動作,因為他不想讓別人看出他有什麼異常。

隱瞞是人類的本能。

此時窗外的知了正玩命的叫著,明媚的陽光透過玻璃撒在了他的課桌上。老師的粉筆在黑板上嘎嘎作響,教室裏鋼筆刮擦紙張的沙沙聲起伏跌宕。

白禦桐看著熟悉的教室和同學,心裏不禁開始疑惑了起來,之前我不是從天台上跳下來了嗎?怎麼會一下子回到了小學教室,還和我的小學同學一起上課?

此刻他腦子裏的疑問多得像死海裏的鹽分。

這一切都是自己的夢嗎?又或者說,我穿越了?還是說,現在發生的一切都隻是我死之前腦子裏的走馬燈?想到這裏,他驚詫的眼神漸漸黯淡下去,變得哀傷了起來。

周圍的一切是多麼熟悉又陌生,真想埋頭大哭一場啊。

他忽然覺得自己非常卑微,就像孫悟空大鬧天宮之前給老總玉帝打工,而在當他在老總的媳婦,王母娘娘的生辰宴上搗蛋了之後,警察局長釋迦牟尼先生就轉手將他關入了大名鼎鼎的五指山監獄——罪名是擾亂社會治安,破壞公共財產以及損害民眾安全。

他這隻猴子不僅嚴重酗酒而且還破壞了老總精心舉辦的家庭卡拉OK,甚至還影響了七仙女的唱K質量……從此傻猴子就失業了五百年。

而當孫悟空被唐三藏從五指山下解救出來之後,他還要接著替壓榨員工剩餘價值的黑心老板唐三藏打工。

對於這隻傻猴子來說,前者大概是屬於坐辦公室吹空調的國企公關,而後者則屬於大草原上疲於奔波的無業遊牧民族。

所以說,那隻蠢猴子發酒瘋所作出的改變到底是為了什麼?

有時候,總要為發瘋找一個說得出口的理由啊!

就在白禦桐浮想聯翩,越想越得勁兒的時候,背後有個人用圓滑的筆頭捅了捅他的右肩。

他驀然回頭,忽然愣住了,他的眼神瞬間凝滯了起來,是啊……怎麼會沒有她呢?

他眼前的女孩長著一張精致的瓜子臉,細膩的黑色馬尾耷拉在腦後,圓潤的鼻頭和紅潤的小嘴,精美的黃色短上衣中央印著一隻穿著藍色水手服的唐老鴨,唐老鴨的手裏捧著一束鮮花,英文旁白是藍底黑字的hey,後麵跟著兩節南孚電池一樣大的紅色感歎號。

事實上直到現在白禦桐都不知道為什麼唐老鴨為什麼不穿褲子。這樣不會教壞小朋友嗎?而那些coser扮演唐老鴨的時候又該不該穿褲子呢?

那女孩是他的青梅竹馬,和他吃過同一張餅,塗過同一幅畫,坐過同一張板凳。

他依稀還記得某一年回家的路上,他知道她考得不好,就開玩笑說,你長大以後鐵定沒出息,不如去當賊吧,但看你這麼傻的樣子鐵定會被抓進監獄,還會被剃光頭,穿上黑白條紋兩件套呢!

王彩霞聽了之後,帶著哭腔委屈地說道,阿桐,你好過分……白禦桐還記得那天過後,她整個夏天都沒主動找過他。

對他來說,那個夏天格外冷清。

“我墨水用完了,借我點咯?”王彩霞指了指手裏的粉色條紋鋼筆,白禦桐還記得那是她最常用的一款。

“嗯……嗯好。”白禦桐回過神來,他弓著腰在抽屜裏翻找了一下,他至今都有把墨水瓶放到抽屜角落裏的習慣。

怎麼會沒摸到?白禦桐伏下身體往抽屜裏看了一眼後就再也挪不開視線了——抽屜裏有一部左上角閃爍著紅光的碎屏手機!

它怎麼會在這裏?他緊緊盯著那部要命的手機,這時叮的一聲,手機屏幕驀然亮了起來,居然是一條剛接收到的短信!

白禦桐驚慌地抬頭往四周看去,他想知道有沒有人注意到這微弱的手機提示音,但他卻發現周圍的景物都在以極快的速度消逝著碎成渣滓,然後化為粉末消匿在空氣中。

怎麼回事?整個世界都變成了一副破碎的拚圖!

白禦桐驀然驚醒,然後直直地坐了起來,他怔怔地看著自己空空的雙手,眼神驚愕而慌張:我不是已經,死了嗎……他發現周圍是一片鬱鬱蔥蔥的草原,青草像綠色的地毯一樣平鋪在地上,一直蔓延到遠處青灰色的山脈,山脈連接著天空,而天空空曠得可怕,幹淨得連一朵雲都看不見。

白禦桐感到十分的不適,他的胸口有一些沉悶,像是有重物擠壓著。他的屁股傳來針紮般的感覺,那是因為他的身下是細密的草皮——挺拔的小草無時不刻不在茁壯的成長著!

他全身上下都沒有布料的遮擋,看起來像是紐約街頭的行為藝術家,不過此時身處大自然的他更像是在拍寫真集的花季少女。

這時白禦桐忽然覺得有什麼東西從自己的左眼裏流了出來,他抬手用手背擦了擦,感覺有點涼涼的。

他低頭看了看殘留在自己手背上的淺藍色液體。

“這、這是什麼?”白禦桐被嚇得從草皮上跳了起來。

源於未知的恐懼,他急忙用手背擦了擦自己的眼眶。當他發現自己的視力沒什麼大問題時才稍微鬆了口氣。

“這到底……是什麼啊?”他又問自己。

頭頂的陽光灼熱又刺眼。

白禦桐獨自行走在廖無人煙的荒原上,他的皮膚被陽光曬得通紅,周圍沒有一棵樹可以供他遮陽——這裏除了遍地的草就是幹燥的風,連一坨新鮮的牛糞都看不到。

豔陽快升到頭頂的時候,白禦桐發現了一棵歪綠葉成蔭的脖子樹,欣喜的他一溜煙地跑到了背陰的地方像個幹活的老農一樣蹲了下來。

白禦桐在樹下深深的喘息著,他感覺自己仿佛進入到了六十攝氏度的桑拿房。,他的視線聚焦在遠方天與山的連接處,他那張狼狽的臉上寫滿往事,眼神惆悵而黯然,他的耳畔傳來了逐漸清晰的笑聲:

“你這支筆用的是零點五的筆芯,你買成零點七的啦……”王彩霞好氣又好笑,臉上滿是愉悅。

王彩霞掩嘴笑的姿態在白禦桐的腦中一幀一幀的閃過,最後畫麵停留了在她嘴角弧度最大的時刻。

你漫步海灘,往事像是浪潮,一開始隻是淺浪觸摸你踩著人字拖的腳掌,傳來一股清涼的觸感。但隻要你深入蔚藍色的大海,每一浪過都會將你的頭狠狠壓進鹹鹹的海水中,你揮舞四肢掙紮著遊動,像是雨中沉落的浮萍。你來不及呼救,因為隻要你一張嘴海水就會深深地灌進你的喉嚨。

白禦桐低頭沮喪地看著腳下冒著草尖的地麵出神,就像蹲廁所時看著麵前發亮的瓷磚,瓷磚表麵會映出一副模糊的暗影。

他不時擺弄著麵前的小草,忽然想起了熊文傑講給他的一個笑話:黑熊問兔子怕髒嗎,兔子害羞地搖頭,黑熊又問兔子掉毛嗎,兔子還是害羞地搖頭,然後黑熊就把兔子拿起來擦了屁屁,最後笑著離開,隻留下兔子在風中發愣。

白禦桐小時候覺得很有意思,發呆的時候隻要想到這個笑話他就會控製不住地笑出聲來,後來才發現這個笑話真的一點也不好笑,因為他成了那隻兔子。

為什麼一點也不好玩?你是那隻笑不出來的兔子,而笑得出來的不是黑熊就是圍觀的豺狼。

正當白禦桐思緒萬千的時候,他麵前的山腳下升起了一縷灰色的煙。他注意到了這縷灰煙,他的眼睛直勾勾的盯著那個方向。

那會是什麼煙?是森林火災還是有人在生火做飯?

他正在考慮要不要過去瞧瞧。

如果那裏真的有人居住,白禦桐當然可以得救,還可以得到食物和水來填飽他的空腹,甚至能有衣服穿,不至於坐到草皮上就紮屁股。

但是對於自己來說,獲不獲救有什麼意義?很久以前白禦桐看過一部電影,電影講的大概就是人與自然頑強抗爭的故事。

故事的主人公是一個快遞公司的壯漢,他所搭乘的航班遭遇到了難得一遇的大風暴,結果飛機不幸失事,飛機迫降到了海上,生還者隻有他一個人,隨後他流落到了一個無人的熱帶小島。

小島的沙灘上沒有穿比基尼的辣妹,也沒有賣烤肉的度假村,更沒有戴墨鏡的衝浪大叔。

在小島上他為了生存,和大自然頑強抗爭了好幾年,最後終於憑借自己的毅力回歸到了人類社會。

然而回到家中,快遞小哥才發現自己的妻子已經改嫁,孩子也不認識他了,爹媽留下的遺產更是被兄弟姐妹瓜分的一點不剩。

你拚命活著,是因為你知道在你視線所不能及的地方有你的家,在那個地方還有人在等著你回去。

可當你回到家的時候,平時和你最要好的兄弟迫不及待地爬上了你老婆的床,你的孩子喊著那個男人爸爸,而不是叔叔或者伯伯,你兄弟姐妹在爸媽逝世後都分家了。這時候你才會知道原來你還是一個人,你不知不覺間又活在孤島上了。

孤獨不在荒島上,而在熱鬧的人群裏。

白禦桐抬頭看著那縷灰煙,眼神淒涼。他明白的,電影裏的那位小哥和自己可不一樣,人家是因為交通事故被迫陷入困境的,他無時不刻不在想著如何獲救。

而自己卻想著怎麼怎麼去死。

一個屬於劫後餘生,一個屬於厭世棄生,兩者的本質不一樣。阻礙前者獲得新生的是大自然的重重困難;而阻礙後者解脫的則是自己的精神壁障。

隻要一個人還企圖自殺,就不算獲得救贖。

就在山腳下的灰煙即將消失的時候,白禦桐朝那個方向狂奔了起來——最後他還是決定去看看。

他想,那個壯漢在島上過了那麼長的時間,可能也料想過妻子會改嫁、可能孩子已經不認識他、可能兄弟姐妹們已經分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