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3 / 3)

朱樊氏無名指上的金戒指是個老貨,抻開了像根韭菜葉,打金匠都叫它韭菜邊。她的韭菜邊並不是天天能見到,鍘草時不戴,洗衣做飯時不戴,雨雪陰天也不戴。日子閑著了,逢年過節了,兒女們有了喜事,她的心滋潤了,才把韭菜邊箍在指頭上。所以能見到韭菜邊的人有限,見過的人又喜歡拿她的韭菜邊來抖擻,那些沒見過的人受了誘惑,想方設法靠近她,她卻不解別人的眼饞,輕易不將韭菜邊亮出來。村裏人對韭菜邊的來曆有過許多種猜測,猜測與猜測相互掐架,唇槍舌劍,有一種猜測慢慢占據了上風。他們一致認為,要麼是朱鐵當年不老實私藏了黃貨,要麼就是朱耷隱藏了金豌豆。

朱耷說,藏個繭,掏陰溝掏的。

他的臉色陰沉,並沒有因為掏到金戒指而喜形於色,八成在撒謊。

村裏人都不相信朱耷的解釋,他們掏陰溝掏上來的都是稀泥爛泥臭泥,一身腥臭,他掏陰溝就能撞大運,就能掏出金戒指。他們不相信他,我更不信任他。

我問,爹,最後一粒金豌豆是不是尋回來了?

他瞪大血紅的眼睛嗬斥我說,什麼金豌豆銀豌豆?!別聽那些爛舌根的,閑著沒事嚼蛆噴糞。

每次說到金豌豆他的眼睛就血紅,臉也變得赤紅。他說得越惡劣,我就越不相信他說的是真話。用金豌豆砸女人這種事情並不是什麼光彩的曆史,隻有花癡和蠢蛋才幹得出來。他見我疑神疑鬼,撲上來擰我的耳朵,我閃閃身子,歪歪腦袋,還是沒能躲過他的貓爪。他捉住我的耳朵一撕一擰,我的耳朵像被他扯下一大塊。我狠狠地朝他的腳背跺上一腳,他哎喲一聲慘叫,拐著腳蹦彈起來。我趁機掙脫他的貓爪子跑了,人是逃遠了,可半塊耳朵還捏在他手上。

他邊彈跳邊咒罵說,尾巴,你這條瘋狗,有種就別回來,回來了我不打斷你的狗腿子就不姓朱,哎喲喲,我的腳讓這瘋狗跺爛了。

他將我的金豌豆扔掉了,活該跺爛他的腳。我不理睬他,徑直奔向村口的白果樹。我要去白果樹下尋找金豌豆。從七歲時的某個下午聽說朱耷用金豌豆砸女人的故事開始,我就天天往白果樹下奔跑,不管刮風下雨打霜落雪,從來沒間斷過一天。朱耷在白果樹上扔下那麼多金豌豆,總有一粒兩粒被女人們遺漏了的。他砸朱樊氏的最後一粒金豌豆,朱樊氏不稀罕,他也沒時間來得及拾回來,肯定還在白果樹下。我隻要撿到一粒金豌豆,一粒金豌豆就能娶回一個老婆。我有一粒金豌豆,水門村的女人就任我挑選,我想要誰做我的老婆,誰就是我老婆。朱大手用三升幹薯絲當彩禮娶回了大嫂,朱鐵頭用釣黃鱔賺來的兩塊錢娶回了二嫂。如果我有一粒金豌豆,先挑選一個個子矮一些,身材嬌小一些的女人,做個暫時的老婆。我的個子長高了,身體長胖了,有了足夠的金豌豆,我再重新娶一個高大一些的女人做老婆。我也想像朱耷那樣,有七個崽八個孫。

我在白果樹下來來回回,尋了十幾年,都沒有尋到一粒金豌豆。村裏人都曉得我在尋金豌豆,隻要我往村口方向去,就會有人招呼,朱尾,又去撿金豌豆啊?或者說,朱尾,都撿一籮筐金豌豆了吧?他們嘲笑我,可不會動搖我尋找金豌豆的決心和信心,終究有一天我會尋到金豌豆。要是男人們嘲笑我,我就朝他們臉上啐一口痰說,我戳死你老婆。女人們嘲笑我,我照樣吐她們一臉唾沫,是年輕的女人,我就說,我戳死你。換了老女人我就說,我戳死你女兒。

那天,我在去白果樹的路上遇見啞巴,一手握著鐮刀,一手捏了個飯團,上山去砍柴。我不喜歡遇上女人,遇上女人就晦氣。我遇上啞巴就特別來勁,啞巴雖然不會說話,但他是男人,況且柴通財,預示我有可能拾到金豌豆。我做了個手勢挑逗啞巴,啞巴常用那個手勢猥褻女人。啞巴是三十好幾的人,沒結過婚,見了我的手勢更來勁了,啊啊叫著用手勢回應我。我打手勢說將村裏的女啞巴嫁給他做老婆,啞巴越發手舞足蹈。他得意起來就忘記了手上拿著鐮刀和飯團,打手勢時鐮刀脫手而落正好砸在腳背上,幸好是刀背朝下才沒砍出血口子。他啊啊哭著去捂腳掌,飯團又滾出手跌在地上,飯團包裹了塑料布,像個皮球,歪歪扭扭,朝路邊的臭水溝滾了過去。啞巴顧不上腳痛跳起來去追飯團,還是慢了一步,飯團撲通一聲跌進臭水溝,濺了他一臉臭水。

頭頂上天高雲淡,田野上到處都是成熟的金黃。一群花喜鵲棲在白果樹上嘰嘰喳喳,唱著歡快的山歌。白果樹還是朱耷用金豌豆砸女人時藏身的白果樹,隻不過樹身更粗壯,幾個人都抱不過來。白果樹葉像是用黃金打磨的,燦爛得像新婚女人的笑臉。

一切都好像預示我會找到金豌豆。

我翻開草叢,草叢裏是黃金般的光斑,搬動石頭,石頭下也是黃金般的光斑。這些草叢讓我翻找過無數次,這些石頭也讓我搬動過無數次,每次都沒有遇見夢寐以求的金豌豆,可下一次我又懷著無比熱切的希望來騷擾它們。我踢踢踏踏在草叢裏走了好幾遍,將所有的石頭都挪動了位置,一無所獲。我有些泄氣,懊悔自己沒有帶把鶴嘴鋤來。我想爬到朱耷曾經藏身的枝丫上去休息一會兒,爬了幾次都滑下來了。以往運氣好時,隨便爬幾下就能爬上樹腰。我爬不上樹就屁股遭罪坐在了地上。

我背靠白果樹幹做起了春秋大夢,白果樹上結著無數金幣,風一吹金幣就丁丁當當往下墜落。我抖開一隻麻布口袋,金幣就蜂擁進了袋子。麻布口袋的肚子脹得鼓鼓的,就像隻吸足了血的螞蟥。風突然狂暴了,麻布口袋被卷離了地麵,越飛越高,眼看就要越過白果樹。我慌忙跳起來去追麻布口袋,身子還沒繃直,腦袋就撞上了白果樹幹,咚的一聲響,麻布口袋爆炸了,金幣像狂蜂一樣橫飛亂舞。我的腦袋嗡嗡叫了好一陣子才平靜下來,我的眼前張開著一對巨大的招風耳,日頭偏西了,耳朵被照個透明,筋筋絡絡的血絲纖毫畢現。是朱耳,扛了扒豬屎用的豬屎筢立在我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