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粒銅豌豆就是朱耷不該生下朱鐵頭。他有個朱大手該知足了,偏偏又生了個朱鐵頭。朱鐵頭生就生了吧,還給他生了那麼大個腦袋,比我的腦袋大三四倍。雖然我沒瞅見他哪兒聰明,可人家都說大腦瓜聰明,我就不能不憎恨朱耷了。
第五粒銅豌豆就是朱耷不該戳弄下大鼻子朱鼻。一個大鼻子擱在臉中央並不見得有多美觀,可終究有個驕傲的大鼻子,哪像我細胳膊細腿,窄臉薄嘴唇。況且朱鼻的大鼻子特別靈敏,哪兒有好吃的,隔個十裏八村都聞得到。我恨不得割下他的大鼻子來下酒。
第六粒銅豌豆就是朱耷不該讓朱樊氏奶下大耳朵朱耳。朱耳有雙招風耳,比豬耳朵還闊綽。耳朵寬好聽聲,有誰說了他的壞話,他立馬就知道了。就算說的是夢話,也一樣漏不掉。一個人難免會說別人壞話,可說朱耳的壞話得多長幾顆腦袋,一不留神就會被他擰下一顆。
第七粒銅豌豆就是朱耷不該繼續折騰朱樊氏,瞎折騰一番也就罷了,硬生生又折騰出來個朱小眼。朱小眼是小眼睛,小眼睛不好看,可小眼睛聚光,骨碌碌轉得飛快,眼珠子活絡的人鬼點子多,眼睛轉一圈一個鬼點子,轉一圈又一個鬼點子,讓人防不勝防。我總結過這輩子讓我吃虧最多的兩個人,一個是朱耷,另一個就是朱小眼。
朱耷是根獨苗,朱樊氏一下子給他添了五個男丁,本該心滿意足了。朱耷很委屈,我想住手啊,可老子朱鐵不答應。朱耷隻有在朱樊氏那一畝兩分地上繼續耕作,她雖然是塊縱橫遼闊水草豐茂的沃土,可畢竟架不住輪番轟炸,地寡了草瘦了,產下的是個賠錢貨,取名朱眉。這是我憎恨朱耷的第八粒銅豌豆。朱耷賠錢本來不關我什麼事,可仔細琢磨起來他賠的錢中有我的一份,如果他不賠錢給她,我將來有可能就多分得朱耷一些遺產。況且朱眉這女人不像五個哥哥,也不像朱耷和朱樊氏,她皮膚白淨,身材魔鬼,兩彎柳葉眉搭配一雙大眼睛,一笑一顰,村裏的男人多半因她失過魂。
第九粒銅豌豆就是朱耷不該順手牽羊將我牽到人間來。他有了五個兒子一個女兒,再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也不少。他何必把我弄到人間來遭罪受難,純粹同我過不去,我上輩子挖了他家祖墳。我沒理由不憎恨他。那會兒村裏的人都餓得麵黃肌瘦,挑不了糞桶握不住鋤頭,幹農活兒的力氣都得向別人乞討。朱耷和朱樊氏竟然有勁道幹那種事兒,既然幹都幹上了,就該盡力幹,偏偏又憐惜氣力,偷工減料馬虎了事。我從朱樊氏肚子裏鑽出來時就像隻老鼠,身子瘦小,獐頭鼠目,賊鼻賊耳,手掌比不過朱大手,腦袋比不過朱鐵頭,鼻子比不過朱鼻,耳朵比不過朱耳,朱小眼的眼睛倒是同我的眼睛一般大,可我的小眼睛沒他的靈活賊亮,更別說朱眉的兩彎柳葉眉。我懷疑我是朱耷半隻精蟲變的,或者僅僅浪費了一條精蟲尾巴,所以朱耷很後悔,給我安上了朱尾的名字。而且我這尾巴是兔子尾巴,總也長不長。
第十粒銅豌豆是衝著朱眉去的,我憎恨朱耷沒將我造成個女孩。他將我弄成隻小老鼠不恨他,我的手掌沒朱大手的闊不恨他,甚至我的小眼睛沒有朱小眼的賊溜也不恨他。雖然我是他同朱樊氏娛樂的副產品,也不怪罪他,那年月村裏的夜生活太單調,他不幹這事兒就沒事可幹。我咒恨他沒將我生成個女孩。他本來就將我造得馬虎,幹脆馬虎到底,少造那麼一點兒豈不更省事?我要是女孩,哪怕沒有長得朱眉那樣妖媚,臉上撒滿黑芝麻,也心甘情願。我要是個女孩,朱眉長得再怎麼妖賤,也絕不會讓她騷過我。我要未嫁就先生個私生子,我要嫁了人就偷男養漢,把男人們袋裏的金豌豆一粒粒洗劫幹淨。叫他們心甘情願把金豌豆扔進老娘的褲襠裏來。我要羞臊死他,看他朱耷拿什麼敢去白果樹上砸女人。
水門村那些嘴巴長得像喇叭的人歎息說,自從朱耷朝朱樊氏擲去最後一粒金豌豆,村子裏有將近四十年沒見過黃金了。朱耷扔出去的金豌豆好像變成了土行孫,一粒粒都隱遁了。他們的表情很奇怪,像憤怒又不像憤怒,像嘲笑又不像嘲笑,像譴責朱耷又不像譴責朱耷。那些不見黃金的日子,朱耷是不是很苦悶,是不是茫然無措,是不是若有所失,是不是無所事事,我不知道。你問我,我去問誰。
見不到黃金的年月,女人就把納鞋底用的銅頂針當戒指戴在指頭上,銅頂針是紅銅的,沒有黃金的光芒,年月久了還生了綠垢一樣的銅鏽。有人在水邊用沙子擦拭燒水的銅壺,銅壺是用舊朝的銅錢打製的,擦著擦著銅壺就現出了黃亮的顏色。如果剛巧有個孩子經過,不管男孩和女孩,擦拭銅壺的人就會說,瞧瞧,這貨就是黃金,黃金就是這麼虛榮的。那稀罕的黃金在孩子的想像中,就淪為了黃銅一樣的賤狗屎。
金礦發現的前幾年,水門村隻有兩個地方才能見到如假包換的黃金,一個地方在一個叫金牙的男人嘴巴內,另一個地方在朱樊氏左手的無名指上。金牙的牙齒壞了,牙病發作時臉都扭成了麻花,他兒子帶他到縣城,花了一頭肥豬的價錢鑲了兩顆金牙。金牙原本不叫金牙,鑲了金牙後真名倒沒人叫了,都改口叫他金牙。別人想看稀奇的黃金就屁顛屁顛跑到金牙跟前,想個什麼法子逗金牙笑一笑,飽飽眼福,解個心癢。金牙琢磨不透別人為什麼會逗他笑,也沒去仔細琢磨,正好借機抖露一下那兩顆花了血本的金牙。後來金牙窺破了別人逗他的秘密,再也不輕易張開嘴笑了。無論多麼可笑的事情,他都抿著嘴,不讓金牙漏出半點光芒。別人非得買些吃食給他,才能有幸目睹那兩顆金燦燦的牙齒。我卻不用給金牙買吃食,他不笑我就用手撓他,撓他腰不笑就搗他大腿根,直到他笑得合不攏嘴才罷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