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守溪隨意從書架上取了兩本書,恰是山海經與聲律啟蒙,教書育人,最講究言傳身教,燈未點,書也不知攤開在哪頁,覆雪白裘大雪的祖師山卻是率先淪陷。
這是世上最宏偉的山巒,終年雲遮霧繞,其宏偉壯麗不為人窺,時至今日,山嵐終如雲潮運動,變幻萬千,美不勝收,上卷為山經,下卷為海經,深峽隱於丘陵,久涸逢霖,早已泛濫不堪。
聲律啟蒙也是稚學之書,天文地理,花木鳥獸,按律分編,朗朗上口,但這位仙子似連稚童都不如,飽滿紅潤的唇裏,吐出的並非雲對雨雪對風這等口口傳誦的名句,而是牙牙學語般的吟聲,雖是如此,卻也韻腳相契,別有風情。
風撞開窗戶,亂翻書頁。
刹那白狐閑踞於地,半融積雪裏,書冊上記載的山海漸隱輕紗,霎時山明水秀,煙波浩渺,夜似青絲鋪散,卻掩映不住,絕美景致半收眼底,直讓人感慨造化之鬼斧神工。
又一本書信攤案上。
不再是山海經,而是一策山水遊記……書上形容再美,若不置身其中也是枉然。
峰鳴戚戚,水鳴幽幽,莫說凡人偶見,縱然仙人來此,亦會感慨神境唯有此處有,踏遍山海再難尋。
少年遊曆,癡迷於山水,直至仙子聲律吟盡,才恍然驚醒。
“下一本由徒兒來帶師父讀。”
宮語踮起腳尖,從書架上取下一策書,恰是春秋。
似是為了尊師重道,宮語前襟微掀,竟紆尊降貴地跪下。
仙子取來墨筆,半張檀口,淡舐筆尖,將墨筆細細濡濕,神妙之術同時湧動,珠紅玉潤之間,時而如嚴冬臘月,天凝地閉,寒冷徹骨,時而如驕陽烈焰,吳牛喘月,熾熱滾燙,時而又如春風溫釅,吹醒萬物,時而又似秋水清涼,洗滌塵垢。
莫說春秋,宮語直接變幻了四種季節,霎時筆尖流墨,文思泉湧,宮語閉唇不語,片刻後才道:“多謝師父教導,小語現在也是一肚子墨水了呢。”
“小語學得真好,再讓師父領教領教徒兒的學問。”林守溪也笑。
仿佛師徒切磋學問,霎時間唇槍舌劍角鬥在一起,不分勝負更難分彼此,宮語本就飽飲美酒,險些領悟詩經之真諦。
之後,林守溪取來大學與小學,讓宮語主動挑選學習哪本,宮語伸出修長手指,輕輕地點在了小學之上。
純淨的晚風再度灌入庭院。
梅樹搖顫,玉瓣亂落,豔冶相積,擁紅堆雪。
三百年浮生幻夢終破,風吟聲如癡似憐。
宮語伏案讀書,感到了前所有未的自在,一時仙音縹緲,抑揚頓挫,聲聲清朗,仿佛是在將人間至絕佳句,念與天上仙人聽。
仙子癡迷於經文警句,坐立不安,時伏時跪,時仰時屈,將這書讀得淋漓盡致。
“此書已經讀完,師父又在教我什麼呢?”宮語輕聲問。
“接下來師父所教你的,都是……”林守溪凝視著她的眼眸,柔聲道:“弟子規。”
宮語秀眉淡蹙,轉而微笑,柔聲道:“弟子……知曉了。”
書山有路,學海無涯,弟子規訓繁多,她也不惱,反而百依百順,但憑師父安排。
她不由想起了出生時的日子。
那時的她與爹娘同住一個房間,睡在搖籃裏,夜夜聽聞笙歌。
彼時的她就已明悟了許多道理。
但有些道理,哪怕很早明白,也要等幾百年後才能踐行。
她又想起了那夜寂靜的星空,想起了世界高遠而溫柔的懷抱,想起人神境大圓滿那天,想要報喜卻見四下無人時的落寞……
當下與過去模糊了界線,她緊緊牽著師父的手,竭力墜入那波瀾壯闊的回憶,將苦澀往事化作舌間盤桓的蜜意柔情。
寒風在庭院裏跌宕了一夜。
冬風吹潮,星河浪湧。
清晨。
慕師靖迷迷糊糊地醒來。
“林守溪……”
她下意識喊了一聲,卻沒得到回應,她睜開眼,摸了摸枕邊,發現是涼的。
“嗯……人呢?”
慕師靖隱約猜到了什麼,起身下榻,收斂氣息,躡手躡腳地向著師尊的房間走去。
側耳傾聽,她憑借異乎尋常的感知力聽到了師徒的對話。
“師父,師父真厲害啊,小語還想學呢。”
“徒兒還沒學夠麼?”
“嗯……學海無涯,徒兒怎麼都學不夠的,難道說,師父沒有墨水了?”
“小語想學多久師父都奉陪。”
慕師靖聽著他們的對話,點了點頭,心想我當有什麼大事呢,原來是在學習啊……
如此想著,慕師靖揉著惺忪睡眸,二話不說,直接推門而入。
空氣像是凝固了。
“逆徒……”
宮語沒想到她這麼快就醒了,一時失察,忍無可忍,想要動怒。
慕師靖略顯呆滯的眼眸陡然清醒,再度透出蒼白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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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