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仇義向前踏了半步。
僅僅半步,林守溪就有一種泰山傾軋而下的錯覺。
這兩年裏,他遇到過無數強大的對手,許多對手在初見時,都給了他一種強大不可戰勝的感覺,林仇義同樣如此,這個曾經他最親近的長輩站在了他的對麵,偉岸得像是這座古老不可撼動的城池。
他知道,林仇義不會殺他,他可以沒有後顧之憂地出劍,可是,他不會死,有人會死,這甚至比他自己死亡更加痛苦。
林仇義說得沒錯,他的天分再如何高,也終究年輕。
林仇義是三百年前神守山的第一人,是人神境大圓滿的頂尖修士,哪怕他的境界被壓製在仙人以下,其深厚的底蘊依舊宛若瀚海,讓人望洋興歎。
半步踏來。
林守溪的雙肩像是被山峰壓實,幾乎要跪倒在地。
林仇義再踏一步。
林守溪單膝跪地,雙手捧劍,作托天狀。
“力士托天又能托舉多久?小時候與你講誇父逐日的故事時,你頗為不屑,說要做那盤古,開辟混沌,分割清濁。此誌雖遠,你又能做到幾分呢?”林仇義淡淡開口,直接一拳遞去。
這一拳看似很輕,打在林守溪的胸膛上卻是重若千鈞,他筆直倒飛而出,砸入院牆,破碎的石頭飛快將他的身軀覆蓋。
林仇義正準備指點兩句,出乎他意料的是,碎石堆飛快炸開,被一拳擊飛的林守溪身影拔出,再度掠來,氣勢隻增不減。
他這副體魄被宮語親手打熬過,當初被司暮雪這般淩虐尚且屹立不倒,又怎會被一拳擊垮?
氣丸飛轉,真氣吞吐。
林守溪持劍撲來,劍勢如虹,再與林仇義鬥在一起。
他已使出了渾身的解數,但技法在絕對的力量麵前終究是脆弱的,每一次氣勢如虹的出手都已被一掌擊退作為結束。
但林守溪也沒有愧對這身體魄與玄紫之火的內鼎,他的傷勢並不致命,所以得到了飛快的療愈,痛感反而使他越戰越勇。
林守溪被第十次擊退時,反而是林仇義看了看自己的拳頭,歎氣道:“到底還是老了。”
“你也知道啊。”林守溪抹去了嘴角的血。
“林守溪,你已做得很好了,可以問心無愧地休息一會兒了。”林仇義說。
“你什麼意思?”林守溪問。
“你知道我不會殺你,所以可以肆無忌憚地燃燒真氣,拚盡全力地戰鬥,你也知道,這樣打下去是沒有結果的,你贏不了我,更拿不走神山印璽,時間正在過去,太陽快要落山,你什麼也改變不了,不停的戰鬥隻是你麻痹自己、免於愧疚的手段。”林仇義說。
西邊,太陽的確在漸漸變紅。
神山的預言裏,宮語血衣遙立山巔時,皓月當空。
預言在逐漸成真,而他依舊被困在長安,什麼也改變不了。
“在你心裏,我是這樣的人嗎?”林守溪問。
“不是。”林仇義說:“但這是你的解藥。”
“我不會做飲鴆止渴的蠢事。”林守溪說。
“是麼?”林仇義說:“這些年,你的進步的確很大,但是沒有用,做師父不忍心看你如此痛苦,再送你一份解藥吧。”
林仇義這樣說著,踏出一步,縮地成寸間,他出現在了林守溪的身前。
這份解藥很簡單,就是沉眠。
他要送林守溪一場春秋大夢。
隻要今夜一過,一切都會結束。
林仇義一指點中他的眉心。
林守溪眉頭皺起。
睡意像是牆立而起的巨浪,毫不講理地拍打下來,他的眼皮像是抹上了一層凝重的鐵漿,幾乎要鑄在一起。
林守溪的身體不停發抖,像是在和什麼做對抗。
“你這又是什麼法術?”林仇義問。
林守溪沒有回答。
他沒有用任何法術,他憑借的,隻是無數次生死砥礪的意誌。
他甚至想告訴林仇義,告訴他,這兩年來遇到的敵人裏,讓我受傷最輕的,就是你了。
林守溪嘴角挑起了一絲笑,這絲笑戲謔而殘忍。
“哪怕是你,也依舊逃不開那股高高在上的傲慢啊。”林守溪的聲音在顫抖,語調卻是平靜的。
“是。”
林仇義坦然承認:“這是病,是仙人的病,道門門主不也一樣嗎?”
“師祖不一樣,她並不高傲,隻是嬌氣,小孩子一樣的嬌氣。”林守溪說。
“是麼。”
林仇義並不在乎他說了什麼。
人的意誌終有窮盡之時,他的真氣源源不斷地灌入他的眉心,這位過去曾極力反對棍棒教育的老人,如今正在用最粗暴的方法使自己的徒弟臣服,這並非是他有多大的改變,隻是因為他累了。
上元燈節,他要做一生中最重要的事,這件事,他不容許有任何差錯。
“你真的覺得,我不可能殺你嗎?”林仇義問。
“不覺得。”林守溪的語速開始變慢。
“死亡是我當初教你的最後一課,你既已見過了死亡之怖,不覺恐懼嗎?”林仇義再問。
“不。”
林守溪斬釘截鐵,他忽然想通了許多事,過去,他時常回想起師父的死,他隱約從中感到了一種力量,隻是他說不清這種力量是什麼,直到此刻,他忽然想通了:“死亡是偉大而神聖的東西,我為何要恐懼呢?上天無論給人降下多大的痛苦多大的苦難,無論采用多麼令人發指的手段折磨一個人,人都擁有最後一條路,死亡,死亡可以將這一切痛苦斬斷,徹底斬斷,它最無情也最有力,是最原初的公平,我為何要恐懼這樣的東西?”
林仇義沉默。
當初他去尋找輪回道果,就是想要擺脫這條必由的死路,但他後來明白,哪怕是天道也不可避免衰亡。
莫說天道,冥古時期真正淩駕於一切之上的蒼白與原點兩尊神祇,歸宿依舊是毀滅。
林仇義輕歎,手指更重了幾分。
林守溪已徹底睜不開眼,絕對的睡意要將他完全浸透時,林仇義的身後,一道劍光毫無征兆地亮起,淩空斬落,如殘月呼嘯著墜地,帶著不顧一切的淩厲與拒絕,直斬他的後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