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野村夫終於進城了?這長安曲折宏大,你認得路麼?”慕師靖掀起些雪白冪籬,瞥了林守溪一眼。她對於林守溪見縫插針的嘲弄幾乎已出於本能。
慕師靖很小的時候就來過長安。
她是道門的小聖女,出席過各種各樣的典禮,她還記得她七歲那年走過這條長街時,道路兩旁立滿了人,纏滿紅綢的高頭駿馬走在前麵,粉紅色的花瓣大雪般紛揚不休,那時她是天之驕女,是舉世矚目的唯一,道門聖地在凡人心中的地位,遠遠超過了長安深處的皇宮。
“不是有慕姑娘帶路麼?”林守溪說。
“帶路要收銀子的。”慕師靖攤開手。
“先賒著。”林守溪說。
“哼,小心我將你帶到黑街,把你給賣了。”慕師靖雙臂環胸,悠悠道:“把你賣了以後,我就可以將小禾據為已有了。”
林守溪聽了,忍不住又笑了。
“你笑什麼?”慕師靖蹙眉。
“我笑慕姑娘這般喜歡小禾,卻要眼睜睜看著她每日和你討厭的人在一起睡覺。”林守溪說。
“你……”
慕師靖主動的挑釁被他一句話噎了回去,最可氣的是,林守溪說的話還頗有道理,當初妖煞塔初見小禾時,她就覺得,小禾哪裏都好,唯獨眼光差勁,看上了這個混蛋。
長安城積雪未融,一路白雪黑簷,宛若一幅墨水白宣紙的畫卷,瓦片上積雪綿白,白得像少女的裙。
沉默了一會兒,慕師靖停下腳步,貼到林守溪的耳邊,問了一句什麼。
林守溪想了想,回答:“所有你能想到的方式。”
慕師靖臉色更加陰沉,罵了句‘混賬’後再不和他說話了。
他們徑直走過朱雀長街,向著皇城朱雀門的方向走去,宮城就隱在皇城之後。
臨近朱雀門時,一記高亢明亮的曲樂聲陡地響起,聲如裂帛。
林守溪與慕師靖同時停下了腳步。
朱雀門前的人群似是被提前驅散了,清冷得嚇人,大門前,隻餘一個身披明黃色衣裳的年輕人席地而坐,手下按著一把古琴,琴的製式簡樸,唯在琴頭雕了一頭栩栩如生的龍。
黃衣年輕人黑色的長發間,也生出了一對向後的犄角。
林守溪與慕師靖對視一眼,手牽著手,走入了這切切不休的琴聲裏,明明平坦的道路一下變得曲折難行,他們走了數步,竟如墜迷霧,又退回了原處。
“囚牛?”林守溪皺眉。
龍子作亂天下,唯獨沒有見到這位鱗蟲長子囚牛的身影,傳說中,囚牛不嗜殺不好鬥,專精於音律,它的音律即是它的道。
但今日,囚牛的樂曲並不動聽,相反,它嘈雜聒噪,殺意衝天。
朱雀門前,囚牛撫琴攔路。
慕師靖對龍有天生的克製,但她與囚牛相隔百丈,中間被海潮般的樂聲所阻斷,若無法近身戰鬥,她與林守溪對龍的克製也就形同虛設了。
“有辦法麼?”慕師靖看向林守溪。
林守溪也被這山海迷霧般的琴曲難住,他想了想,無奈道:“如果與我同來的是小禾就好了。”
小禾的聲之靈根下,這音律大陣也不過是海市蜃樓。
慕師靖冷哼一聲,將他的話重複了一遍。
兩人雖彼此嫌棄,但辦法總是要想的。
他們本想繞道,可他們一動,囚牛就跟著動。囚牛不愧為龍之長子,身法迅捷半點不輸他們,他們倒是可以分頭行動,但皇宮之中暗藏危險,兩人不願失了照應。
“算了,我來試試吧。”慕師靖忽然很有高手風範地開口。
“什麼?”林守溪一懵。
“你知道我為何還在渾金境嗎?”慕師靖問。
“貪玩懶惰不思進取?”
“不!”慕師靖說:“因為一年前,本姑娘就預見到了今天,所以一直在做準備。”
“你瘋了?”林守溪不知道她在說什麼。
“你在這裏等我。”慕師靖說。
“好……”
林守溪目送她走遠,沒走幾步,慕師靖又去而複返,少女攤開手,沒好氣道:“錢。”
慕師靖再回來時,懷中抱著一麵古琴。
包裹著古琴的布囊抽走,銀弦筆直,琴麵木紋如狸麵,雋秀漂亮。
慕師靖同樣席地而坐,將琴橫於膝上,纖指勾弦。
琴聲空遠,刹那入境。
一時間,林守溪如坐雲崖之上,聽猿鳴清遠,瀑布飛流,望蒼天之巍峨,歎大地之多褶,又似獨坐幽篁之間,聽清風低徊,見明月來照,癡情如醉,心遠意幽。
少女再無與林守溪拌嘴時的驕橫模樣,此時此刻,她白裙如雪,是真正的仙子。
朱雀門前,兩輪琴聲相抗,不分伯仲。
激烈的琴聲裏,林守溪解下了慕師靖腰間的洞簫,放到唇邊,開始吹奏。
洞簫聲宛若山崖石壁之下瀉出的冰泉,淒涼幽咽,為慕師靖的琴聲補足了最後的空白。
琴簫和鳴。
錚——
琴弦斷裂之聲響起。
囚牛低下頭,拾起了那根斷裂的銀絲,抬起頭,望向前方的少年少女,不由感慨:“真是秦晉之好,天作之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