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三月份的天氣總是陰晴不定，像個鬧別扭的小孩，一會兒還是晴空萬裏，一會兒又是烏雲滿天。
就像今天，從早上開始，淅淅瀝瀝的小雨就一直下個不停。飄在空中的雨絲形成一道美麗的風景，透著淡淡的抑鬱氣息。遠處則出現了燦爛的陽光，有點兒像晚霞，將距離天際最近的雲染成了橘黃色。
雨絲以30°傾斜的角度落到地上，被陽光一照，當即變成五顏六色，赤、橙、黃、綠、青、藍、紫各種顏色都有，像霓虹燈，又像彩虹，非常好看。
黑色的朋克風鬆糕鞋踩在地上，濺起了水花，打著傘的千宸卻沒有因此而放慢腳步，反而為了讓易熙快些吃到她剛買的豬血湯，不自覺地加快了步伐。
可是剛到醫院，千宸就驚訝地看見易熙坐在床邊收拾東西，旁邊還放著一個黑色的背包，那是他這些天用來裝換洗衣物的，而旁邊還有一些簡單的日常用品。
“你……這是在幹什麼？”
唇邊的燦爛笑容忽然僵住，千宸慢步向床邊靠近的同時，心裏湧起了一股難以言喻的沉悶感。
聽到聲音，易熙回過頭來，棱角分明的臉上露出淺淺的笑容。
“你來得正好，早上醫生來看了，說我可以出院。吳成和阿東已經去幫我去辦出院手續了，一會兒我就可以走了。”說完，他回頭繼續收拾東西，安靜的模樣讓人感到生疏。
“你要出院了？”
千宸手裏的豬血湯突然滑落，“砰”的一聲掉在地上，發出了小小的聲音，湯水在她腳下濺起來。
她的心也猛地揪緊了。
易熙錯愕地看了地上的豬血湯一眼，又看向她，烏黑的眸子裏閃過微妙的神色。
“對不起，剛才手滑了，你要的豬血湯沒有了。”千宸心虛地道歉，即使她想掩飾，但還是被易熙敏銳地捕捉到了一絲異樣。
他朝她走過來，唇邊的笑容也高深莫測起來：“真的隻是手滑了一下？還是……你舍不得我？”
“我沒有。”千宸下意識地否認，可惜速度太快，反而更容易讓人起疑，可信度大打折扣。
“真的？”他帶笑地問道，輕柔的聲音有著催眠的作用。
千宸紅著臉為自己辯解：“我隻是突然聽到你要出院，感到意外而已，真的沒什麼。”
“如果我不信呢？”
易熙彎下腰，朝她逼近，兩人幾乎臉貼臉。
千宸的心驀然受到強烈的撞擊。
她驚詫之餘，猛地向後退一步，還好易熙及時伸出手拉住了她。
她一抬頭，分毫不差地對上他的視線，在他晶亮的眼睛裏看到了自己的身影。
那個臉紅得像蘋果的女生是她嗎？
千宸整個人都慌了。
這種曖昧的氣氛讓她的心跳加快，顯然已經超出她身體所能承受的範圍。她下意識地想要逃跑。
可惜易熙就像她肚子裏的蛔蟲，一眼就看穿了她心裏的想法。就在她準備撤退的時候，易熙卻早她一步往床邊挪了一下，拉開了兩人的距離。
“好了，不逗你了。算算時間，吳成和阿東他們應該快到了，我們動作麻利一點兒。”易熙轉過身，突然頓了一下，“不過，千宸，你要記住一件事。沒人有義務必須照顧你的想法，更沒有責任提醒你。如果你心裏真的有想法，最直接有效的方法就是把它說出來，然後付諸行動，或許你會得到意想不到的結果。但如果你隻是一味地把它藏在心裏，連承認的勇氣都沒有，那你注定隻能成為一個失敗者。”
千宸聞言，微微一愣。
他看穿她了嗎？
好像看穿了。
她不由得緊張起來，把頭埋得低低的，竟然連直視他的勇氣都沒有。
“好好想想，什麼才是你真正想要的。”
易熙說完這句話，辦好出院手續的吳成和阿東剛好進門來。千宸已經無暇顧及他們在想些什麼，她滿腦子飄來蕩去的全是易熙最後那句話——
什麼才是你真正想要的。
她在心裏一遍遍地問自己，可是答案就像躲在霧裏的淘氣鬼，時而清晰，時而又看不見它的麵目，讓她忍不住焦慮起來。
“走吧，來接我的人已經到了，正在樓下等著呢。”
易熙的聲音打斷了千宸的思緒，她回過神來，剛好看見吳成和阿東一人提著一袋行李往門外走。兩人邊走邊說話，臉上都帶著溫和的笑容。
頓時，那股怪異的沉悶感再次從千宸的心裏湧起，讓她的呼吸變得沉重的同時，心裏也難受起來。
醫院每天擠滿了人，當中有病人，也有探病的家屬，可是這個時候，她好像聽不見周圍嘈雜的聲音，所有的影像都宛如被打上了馬賽克，被縮小著、被模糊著。她的眼裏隻有前方那個少年挺拔如竹的背影，以及他一瘸一拐但富有節奏感的腳步。
“噔噔噔……”
她的心隨著他跨出的每一步而變得越發沉重。
直到易熙坐上那個叫迪哥的人開來的車子，千宸才猛地驚醒，衝上前去。
她終於知道自己要什麼了。
“易熙，我們是朋友嗎？”
千宸將手按在他想要升起的玻璃窗上。
“啊？為什麼這麼問？”
易熙側過頭看著她。
“你不是讓我看清楚自己，問問自己到底想要什麼嗎？那麼現在我可以告訴你。”千宸把手按在胸口上，表情認真而篤定，“你願意做我的朋友嗎？”
原本以為很難，但是一說出來，她就感到十分輕鬆。
“遇上你，我真的很高興，因為你是除了爺爺和又曦外，第一個願意跟我說話的人，所以我不希望我們的關係就停在這裏，我希望以後還能見到你。”
她說得特別誠懇認真，車內的幾個男生都被震撼到了。
可易熙隻是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帥氣的臉上一點兒表情都沒有。這讓氣氛變得無比壓抑，可是千宸毫不氣餒。
“我知道由於某些原因，我是一個很不受待見的人，你如果拒絕，也是可以理解的。不過，你真的不再考慮一下嗎？其實我要的並不多，就是偶爾在路上遇到，不要當不認識我，隻是簡單地打個招呼也行……這樣可以嗎？”
如此委曲求全的她，讓吳成和阿東於心不忍，就連第一次見麵的迪哥也忍不住朝她投以矚目的目光。
可偏偏男主角還是一副不為所動的樣子，他沉默地看了她許久，抿緊薄唇，還是一句話都不說。
這就是他的回答嗎？
千宸的心突然被一股絕望包圍了，她懂了。
“我想……我已經知道你的意思了，那我們就在這裏說再見吧。”
她艱難地扯起一抹笑，本來想讓自己離開得漂亮一點兒，但結果還是潰不成軍，當聲音從嘴裏出來，淚水就奪眶而出了。
她轉過身，準備像敗寇一樣逃走之際，易熙清亮的聲音卻突然響起：“我允許你說再見了嗎？”
千宸聞聲，震驚地回過頭，一臉錯愕地看著他。
易熙卻視而不見，繼續說道：“你想留下來沒問題，可是待在我身邊的女生向來隻能是兩種身份，你確定自己能接受嗎？”
千宸的眼裏燃起了新的希望：“是什麼？”
“一種是親人，另一種就是……”聲音一頓，易熙的唇邊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他把頭向外探出一點兒，說道，“當我的女朋友。”
啊！
千宸震驚得差點兒叫出來，幸好雙手及時捂住了嘴巴。
如果按他這樣說，男女之間隻能存在那種關係的話，那麼左邊正在說話的那對男女是怎麼回事？難道他們也是情侶關係？還有學校裏的那些男女同學，難道他們之間的感情不是友情嗎？還有在公司上班的男女職工，他們的關係又該怎麼解釋呢？
千宸沒有談過戀愛，也缺乏和別人溝通，所以即使她認為他的話有哪裏不對，一時半會兒也找不到理由去反駁。而且她私下裏認為，易熙根本沒必要，也沒理由騙她。
所以她愣住了，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這個問題。
震驚的不隻是千宸，還有車內的另外三人。
性子最直、最躁的阿東喊道：“開什麼玩笑，易熙，你居然找她做女朋友，也太饑不擇食了。”話一出口，他才意識到千宸在場，連忙向她解釋，“抱歉，我不是說你不好，隻是……隻是我覺得你們在一起根本不合適。”
千宸拚命搖頭，其實她也認同阿東的話，自己這麼差勁，他又是那麼優秀，怎麼看也不像適合在一起的兩個人啊！可惜她本來就嘴笨，現在又被易熙的提議嚇得失去了說話能力，除了搖頭，再拚命點頭表示自己也是這樣想的之外，她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說……
不過阿東倒是被她一會兒搖頭一會兒點頭的模樣弄糊塗了，問道：“你到底想說什麼？”
千宸還沒來得及答話，一向沉默的吳成突然開口，情緒看起來也有點兒激動：“易熙，你是認真的嗎？”
迪哥雖然也好奇，但畢竟是成年人，懂得分場合，因此隻是安靜地從後視鏡看著他們。
“你確定這是你想要的嗎？”易熙並沒有理會其他人的意見，而是又問了她一遍。
千宸卻隻能呆呆地看著他，像雕像一樣動彈不得。
成為易熙的女朋友嗎？這可能嗎？
彼時的她，“震驚”二字已經不足以形容她的心情了。
【二】
四月一到，大家都開始為期中考試忙碌著。
不過，千宸並沒有在這個行列之中，因為該複習的功課她早已複習好了。一個人的生活太無聊了，她除了看書就再也找不到其他事情做。
所以，很多時候千宸都會想，她的學習成績好，估計也是太閑的緣故。
和許多時候一樣，下課後大家都有不少活動要參加，可是千宸隻能來到校園一處比較僻靜的地方，無聊地坐在草坡上，看著天上的太陽向西邊一點點地沉下去，而最靠近太陽的地方漸漸被染成橘黃色。
忽然，一雙幹淨好看的大手從後麵捂住了她的眼睛，接著耳邊響起一個好聽的聲音，就像晨間和煦的陽光一樣溫柔。
“猜猜我是誰？”
千宸全身一顫，聞到了一股類似醫院消毒水的味道。
“又曦，於又曦！”
幾乎不用考慮，藏在內心深處的名字就從千宸的嘴裏冒出，而她麵無表情的臉上也因為來人而煥發出光彩。
千宸掰開他的手，回過頭驚訝地望著他：“你怎麼來了？”
“自從你上大學後就一直想來看你，可是一直沒有時間，難得期中考試結束後會放幾天假，就順道過來看看你了。”他笑著解釋道。
“啊，你們這麼快就考完了？”千宸有些意外。
“對，因為醫學院的課程安排和其他學校的不同，而且考試的方式也不隻是筆試這樣簡單，所以在時間上會和普通學校有些小出入。不過大概的時間也差不多。”
千宸想想也對，這就好比上大學和讀高中，雖說都是在學習，但是區別很明顯。
“你知道嗎？剛才我還在想，要是你認不出我，我該怎麼辦。我還真有點兒擔心你把我忘了。”於又曦說完，微微一笑，但就算是這樣，也無法將他眼底的那絲擔憂抹掉。
千宸連忙說道：“不會的，我永遠不會忘記你的。”
於又曦是她上幼兒園的時候認識的，那個時候其他小朋友都不喜歡她，甚至還欺負她，是於又曦一次次替她出頭解圍，也隻有他肯陪自己玩。
“木頭人”是千宸學會的第一個遊戲，也是於又曦教的。
於又曦還送她畫冊，讓她把每一天的心情都當成一種顏色填進去。
於又曦每天給她帶一顆糖果，他說這東西吃多了不好，但是一天一顆可以讓心情也甜點兒。
於又曦知道她不喜歡吃魚肉，每次都會變著法子哄她多吃一點兒，說這樣才會長得快。
於又曦也不知道從哪裏聽說她暈水，於是每次上遊泳課，他就擔起護花使者的責任，保護她，還教給她許多克服的辦法。
於又曦還告訴她，人死後會飛到天上，變成一顆星星。所以有段時間千宸很喜歡在夜晚仰頭看天上的星星，那一刻，她覺得爸爸媽媽原來一直在自己的身邊從未離開過。
除了這些，還有很多很多……
千宸所知道的許多事，幾乎都是於又曦教的，所以他對千宸來說，是一個特殊的存在。
但是很遺憾，出身醫生世家的他必須聽從家人的安排，為了上最好的醫校，他隻能在指定的學校接受教育。從那時候起，千宸想要見他一麵就變得困難了。不過，這並不代表她就會忘記他。每年她過生日，他不是都會特意趕回來替她慶祝嗎？
所以千宸總覺得於又曦其實沒有真正離開過，他一直都在。
“真好，千宸還是和以前一樣，我很開心。”
於又曦溫柔地摸了摸她的頭發，眼神流露出一種比迷戀更複雜的情緒，那是千宸看到後所無法理解的。
她的眉頭微微皺起，仰著下巴看著他，問道：“沒變到底是好還是不好？”
以前他經常說：“千宸，你太單純了，這樣的話，我怎麼放心到另一個城市去讀書？”
所以突然再聽到他說這句話，千宸直接把它歸類到貶義了。
於又曦卻看著她笑了笑，什麼都沒說，目光越發複雜起來。
他故意岔開話題：“對了，聽說爺爺最近花高價從美國請來一位名教授，專教你企業管理，是真的嗎？”
於家和千家是老交情了，家裏的兩位大家長經常會互通電話。自從醫院的事都交給他爸全權處理後，爺爺在家閑著沒事就常打電話給千宸的爺爺。這事他也是不久前才聽爺爺說起的。
千宸點頭說道：“你知道的，爺爺一直希望我以後能接管公司，所以對企業管理這塊，他從來沒有放棄讓我停止學習，隻要找到機會就想磨煉我一下。隻是我對商業真的沒什麼興趣，所以效果不大，爺爺可能是著急了吧。”
於又曦明白，就是有點兒心疼她。
“真是辛苦你了。”他習慣性地伸手摸了一下她的頭，問道，“對大學的感覺怎麼樣？”
千宸沒有躲避他親昵的動作，歎了一口氣：“你知道的，我……”
於又曦眉毛一挑，立即了然：“怎麼了，還是和大家相處不來嗎？”
千宸苦笑一下，但還是坦誠以告：“就和那個時候差不多，他們都怕我。”
於又曦眉頭蹙緊，說道：“還是因為詛咒的事？”
千宸點頭，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可是於又曦看起來比她還要氣憤。
“這些人還真是無聊，一件莫須有的事也能傳這麼多年，難道他們的嘴巴就不嫌累嗎？”
“噗！”千宸忍不住失笑，“其實還好啦，反正我都已經習慣了。”
盡管她在努力掩飾，可於又曦還是能一眼看穿她的偽裝。
其實他心裏一直都知道，千宸很想和周圍的人做朋友。她一直都在努力，可是沒人願意給她這個機會。
“放心吧，我相信早晚有一天會有人發現你的好，從而願意跟你做朋友的。”於又曦握住她的手，鼓勵她，臉上的表情認真而嚴肅。
他的話卻讓千宸想起了易熙。
她已經好久沒跟他聯係了，也沒有見過他。可是那天的事一直在她的腦海裏揮之不去，現在又曦剛好回來了，或許她該請教一下他。
遲疑了好久，千宸才小心翼翼地開口：“那如果……是女朋友呢？”
“噗——”
於又曦剛剛灌進嘴裏的礦泉水，就這麼全數噴了出來。
“你問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他的臉色突然沉了下來，一顆心忽上忽下，變得很不安。
“就是我們學校有個男生問我，要不要當他的女朋友……可是我不知道該不該相信他的話。”千宸吞吞吐吐地說完這句話後，臉頰已經紅透，像極了樹上熟透的紅蘋果。
“砰——”
原本好好拿在於又曦手裏的礦泉水瓶霎時被捏癟了，水噴得千宸滿臉都是。她驚叫一聲，連忙躲開，以致於沒聽到於又曦那聲咬牙切齒的咒罵。
“渾蛋，竟然趁我不在捷足先登了！”
這時候，太陽已經沉下去三分之二，大片的天空被染成了橘紅色，就好像畫家手中的水彩。
風比剛才大了許多，風一吹，卷起了地上的枯藤殘葉，也吹落了斜上方栽種的紫丁香的花瓣，一片又一片，美得像亂舞的紫精靈。
可是在這樣的美景前，於又曦無力欣賞，他的心情糟糕透了。
“你說清楚一點兒，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他的臉色很難看。
千宸用手抹掉臉上的水珠，琢磨了一會兒，在他再三的催促下，終於笨拙地把關於易熙的一切都交代了，其中還包括他們最後一次見麵說的話。
於又曦聽完，臉都綠了。
“鬼扯！我還是第一次聽說這種事。要是男生和女生之間除了親人就隻能是那種關係，那這個世界不就亂套了？”
於又曦很少生氣，但是生起氣來很有震懾力。
千宸不禁被他的氣場嚇到：“所以你的意思是……”
“他在耍你呢。”於又曦果斷地下了結論，“一般來說，男生和女生除了可以是戀人，當然也可以隻做單純的好朋友。就拿我和你來說，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感覺很好。那麼在你心目中，你是不是也把我當成你的男朋友了？”
其實於又曦問這句話是有私心的，他在試探千宸，想知道她把自己擺在哪個位置。所以問完這句話後，他隻覺得心跳如擂鼓。
可是他高估了千宸的反應。
她的思維顯然和常人不同，她關心的重點根本和他關心的不同。
“也就是說，我可以和他做朋友，不一定是男女朋友那種關係？”千宸的眼睛猛地變得明亮，精致的麵容煥發著奪目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