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人呢?”大隊長又問。陳金龍還是不答。金鎖用槍托照臉給了陳金龍一下,並立刻用槍對著他的腦門。

他們看著血從陳金龍的鼻子、嘴角朝外湧,也看著那弄熊瞪著金鎖的槍口。

大隊長笑著不說話。

“說!”金鎖一拉槍栓。

“他們……都去縣城……投降了。”陳金龍說。那弄熊這回是真弄了。

大家都愣住了。“大隊長,那我們還……”李廣柱說。

大隊長攔住他的話頭,臉上又擺出冷笑。“想騙我們?”

“我騙你們幹啥?”陳金龍一扭頭,“不就是個死嗎?”這弄熊一下子又不那麼弄了。

大隊長卻看著他,半天沒說話。“繼續埋伏,等待縣委指示!”他終於說,“金鎖,你看好他!”

於是李廣柱重新趴下把槍架出去,對著山下依然白花花的路。埋伏圈裏靜了下來,隱約聽見遠處有人在吹喝牲口,野腔無調,綿長而高亢;還有野蜂在小花上高高低低地飛。說了幾年的革命眼見就要勝利,正好回去忙地裏的活。

忽然,一陣馬嘶打破了寂靜。李廣柱回頭,隻見陳金龍的馬正在和二牛留下的馬交配,黑的騎在白的上,一根黑色的棍子快速地閃動。李廣柱忽然發覺自己褲檔裏熱熱地發脹,再看其他人,個個張嘴瞪眼。可是,這是決勝時刻哩!這屬於敵我雙方的兩匹馬竟如此鬧騰,而且是反動派的公馬操了我們縣大隊的母馬,這……

“你還敢笑?崩了你個狗日的!”金鎖忽然大叫。大家都看到了陳金龍臉上藏也藏不住的奸笑。

就在這時又有人叫“大隊長”,通信員的聲音在山梁上回蕩:“保安團全部投降啦——縣委命令你們立刻回縣城參加慶祝大會——”

山梁頓時高出一截。“噢——!”

李廣柱叫了兩聲,回頭再看那兩匹馬。黑馬已經下來,心滿意足地晃著脖子,陽光在它緞子般的身體上跳躍。李廣柱看走了神。

“我們集合!”大隊長叫道。

“走!”金鎖也叫。陳金龍掙紮著站起來,眼珠轉了幾下。

李廣柱站在那裏沒挪窩,看了看大家歡快的樣子,又看了看那匹烏黑的馬。“大隊長、大隊長!”他忽然叫道。

“咋啦,廣柱?”

“我就不去了吧?”

“你咋能不去?你還有功哩!”

“家裏等人幹活哩。”李廣柱說。

大隊長沉吟片刻說:“可好歹也得有個慶功會啥的吧?”

“把他的馬給我得了。”李廣柱立刻說。

“啥?”大隊長一愣。

“給我家母驢配種啊。”

“你不光想著母驢吧?”大隊長說,旁邊的人都笑了。

李廣柱尷尬地撓撓脖子。

“來,把那匹馬給牽過來!”大隊長終於說。在陳家溝伏擊戰中,李廣柱消滅了四個保安團的人,其中的一個正端槍瞄著大隊長,說起來是李廣柱救了大隊長的命。

大隊長把黑馬的疆繩遞到李廣柱手裏時說:“廣柱,別老想著種地,有工夫上城來找我。”

“暖。”李廣柱剛擺出要上馬的架勢,那馬就掙紮起來,跺蹄子、扭屁股,差點沒拽住。

“娘的!”有人掄槍就要砸。

“別,別。”李廣柱趕緊攔住,伸手去拍馬脖子。那馬還想掙紮,但疆繩已被收緊。“籲,籲。”他不斷地說,那馬終於安靜下來。“大隊長,那我就走咧。”

“不騎啦?”

“牽著吧。”李廣柱走了幾步又回頭看。他們都站著看他,連五花大綁的陳金龍都扭著頭。

這一路,李廣柱約莫走了三個時辰。他沒覺得餓,想到秀花在家等著他就越走越熱,不住地撩起衣襟擦臉,山南縣大概就是在他擦臉的時候宣布解放的。

在此後的日子裏,凡是李廣柱想起和烏雅在一起的日子,腦海裏總會出現那一幕:兩匹馬一白一黑、一上一下地躁動起伏。在階級鬥爭抓得最緊的年頭他也會想,隻是不敢說,想著想著褲檔裏就不由自主地發熱、發脹,然後又自然而然地想到了金鐸嫂。不過,在一九八一年秋天的那個下午,他蹲在埋著烏雅的那塊地邊,卻怎麼都感覺不到自己有任何反應。咋的?說老就老了哩!他又吐出一口辛辣的口水,用力擠了擠眼。

他一到家村裏就炸了窩。“廣柱回來了”、“廣柱回來了”響成一片,老人、婦女、孩子一下子全鑽了出來,沿土路站成兩排。“廣柱,仗打完啦?”“廣柱,家來啦?”

他不住地揮手。“仗打完了,咱解放啦!”

“咋就回來你一人?”

“他們上城開會去了,”李廣柱笑道,“沒事。”

這時才有人小心翼翼地問:“你當官啦,廣柱?”

“沒有。”

“那咋還有馬了哩?”

“陳金龍的馬。”

“你抓住了陳金龍?”

李廣柱不置可否地笑笑,繼續向前。

“多好的馬!幾歲口?”

“四歲口。”

身後響起一片“嘖嘖”聲。

一個略顯憔悴的女人攔住他說:“廣柱,見你哥沒?”

李廣柱愣了一會兒才認出她是金鐸嫂,自己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她是外村嫁過來的,和自己差不多時候成的親。李廣柱隻和她說過一次話,後來一有機會就忍不住想多看她幾眼。可她咋一下子就變成這樣了哩?“沒有。”他撓著頭說,“我在縣大隊,都沒出過咱縣。你……上家坐?”

金鐸嫂頓時更顯憔悴。“你趕忙回吧。”她使勁笑了一下,轉身走了。金鐸沒加入縣大隊,誰都不知道他哪兒去了。李廣柱看著她的背影想:這兵荒馬亂的年月,啥事沒有哩?

他在他們的簇擁下朝家走,媳婦漲紅的臉在半敞的襪秸門裏等著他。“回來啦?”

“暖。”李廣柱臉上的笑繃也繃不住。

“我做飯你吃?”媳婦說,她的臉越發紅了。

李廣柱回頭,隻見鄉親們的腦袋都伸在牆頭上,看戲似的笑得很開心。

“給它弄點草料吧。”還是李廣柱先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