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鐺——”
雲層疊繞, 森嚴的廟宇隱與山間,古寺銅鍾敲響,悠遠綿長。
拂曉時分, 山間雲梯的男人渾身被林間露水浸濕, 連續八小時的徒步爬山, 早已精疲力盡。
涼風拂過幹澀唇角,他撐著機械般的身體, 不知疲倦繼續向山巔前進。
在醫院下達病危通知的第二天, 昏睡不醒的葉聆聽再次被送入搶救室。哪怕擁有最頂尖的醫師資源,付得起最昂貴的藥物器材,他也隻能站在手術室外等待結果。
手術室內的人瀕臨死亡,手術室外的人瀕臨絕望。
直到不知聽誰說起:
“景城兩百公裏之外有座雲山寺, 可為親近之人祈福,據說十分靈驗。”
“誠心者,可徒步前行。”
他向來崇尚科學, 不信荒誕傳言,卻在那一刻心思狠狠地動搖。
手術室的燈光亮起那刻, 從不信鬼神的霍謹行甘願徒步爬上三千米的高山寺廟, 隻希望能為那個生命垂危的人求得一線生機。
晨鍾暮鼓,一百零八聲。
敲鍾偈曰:“聞鍾聲, 煩惱輕, 智慧長, 菩提生, 離地獄, 出火炕, 願成佛,度眾生。”[1]
穿破白霧繚繞的雲層, 終於看見敞開的寺廟大門,威嚴深沉,伴隨鍾響,震撼人心。
在這樣險峻的高山之上,香火仍然供奉不斷。霍謹行有片刻恍惚,隨即低頭,屈膝跪在地上,一步一叩。
本就麻木的雙腳跪在冰涼地麵,每跪一步都讓他負重不堪。霍謹行一聲不吭,毫無怨言拜至佛前。
慈眉善目的僧人手持108顆念珠誦著經文。
他闔上雙眼,默默跪地祈求:“願我的聽聽早日蘇醒,一世安寧。”
哪怕用一切去換,他也心甘情願。
每在心裏默念一次,霍謹行就誠心磕一記響頭。
他不斷重複著祈願與誓言,直到一百零八次,僧人手中成串的念珠突然脫落。
僧人立掌道:“阿彌陀佛。”
那一顆顆珠子在地上彈跳滾落,霍謹行仿佛聽見心口碎裂的聲音。這幾天該做的、能做的,他都嚐試過,多怕那是不吉利的象征。
不知多去多久,四周重新恢複寧靜,僧人向他伸出一隻手,緩緩攤開,掌心唯剩一顆瑩潤透亮的母珠。
“上天有好生之德,珠落可斷煩惱。”
“施主,你會得償所願。”
男人抬頭望向巨大佛像,挺直跪在蒲團之上,眼眶通紅。
“滴——”
“滴——”
心跳監護儀在搶救室重新響起,被宣布心跳停止的女孩睫毛顫動,手指微彈。
葉聆聽做了一個夢。
從有記憶她就住在福利院,最初她以為所有人都是這樣,上學後從同學口中聽說“爸爸媽媽”,才知道,原來她才是所有人裏的例外。
別人有爸爸媽媽,她沒有。
兩者之間有什麼不同呢?
下雨的時候,爸爸媽媽會接他們回家;天冷的時候,媽媽會給他們穿上新衣服;考試成績優秀,爸爸會獎勵他們新玩具。
而她什麼都沒有。
福利院的小孩偶爾會增加,偶爾會減少。
增加的是因為失去爸爸媽媽,那麼減少的去哪兒了?
院長媽媽告訴她,那些離開的孩子都被爸爸媽媽接回家了。
小聆聽想,她的爸爸媽媽什麼時候來接她回家?
於是她就經常站在大門口,隔著高高的鐵門往外看,盼望有人來找她。
日子一天天過去,小聆聽從開始的期待累積起一次又一次的失望,正準備放棄時,一個很好看的大哥哥走到她麵前。
福利院裏的小朋友都被冷著臉的大哥哥嚇跑,隻有她呆呆站在原地。
大哥哥忽然蹲下來問她:“不怕我?”
她搖頭。
這麼帥氣的哥哥怎麼會害怕呢。
這時候,大哥哥向她伸出一隻手:“那就跟我回家吧。”
從此她有了一個新家,還有個叫做霍謹行的哥哥。
霍謹行對她極好,漂亮的公主房、穿不完的新衣服、下雨永不缺傘甚至不需要走路。
害怕的時候有人安慰、委屈的時候有人撐腰,“霍謹行”三個字為她築起一個溫暖港灣,再也不需要羨慕別人。
這裏家裏沒有爸爸媽媽,隻有她跟哥哥。
隻有她跟……
哥哥?
“哥哥。”葉聆聽努力張口喊出那個聲音啞得不像話。
她的手被人握在掌心,耳邊傳來的聲音比她更沙啞:“你終於肯睜眼看看哥哥了。”
怎麼了?
她不就睡了一覺嗎?
為什麼霍謹行看起來那樣的難過呢。
-
葉聆聽蘇醒之後,一切病症迎刃而解。燒退了,背上的傷口也在逐漸愈合。
躺在病床上休息一天,麵容看起來依然蒼白脆弱,但精神恢複許多,至少腦部意識已經完全清晰。
她不知道自己昏睡這段時間經曆怎樣的艱險,清醒時隻注意到霍謹行額前紅紅的那塊:“哥哥,你的額頭怎麼了?”
葉聆聽下意識抬手想去摸摸看,卻被霍謹行避開。
“不小心碰到,沒事。”他對徒步爬上三千米高山、一步一跪叩拜於佛前一百零八次的艱難隻字不提。
“撞到了?”葉聆聽隨口猜測。
“嗯。”他沒撒謊。
往地上叩頭,也算是撞吧?
隻不過是他主觀意願。
消息堵塞的葉聆聽對他的話深信不疑,直到顧京衍來病房陪她聊天時說漏嘴:“你那天上手術台,他居然真跑去雲山寺給你祈福。”
“晚上去的,第二天才回來,兩膝蓋都髒兮兮的,額頭一團紅,別提多狼狽。”
“我看他連路都走不穩。”
“……”
顧京衍那個大嘴巴,幾句話就把霍謹行閉口不提的事情吐露個遍。
得知真相的葉聆聽在見到霍謹行時沒有立即詢問,吃完霍謹行親自送到嘴邊的粥,又被哄著睡午覺。
她就這樣揣著重重心事進入夢中,下午醒來,葉聆聽發現自己脖子上多了條項鏈。
雖然家裏的飾品種類繁多,但她記得很清楚,絕對沒有身上佩戴這款。
難道是霍謹行送的表示感謝的禮物?
還蠻好看的。
圓潤的珠子鑲嵌在鏤空花托裏,一根亮閃閃的銀色細鏈貼在脖頸間,佩戴起來如若無物。
正摸著身前出現的項鏈把玩,霍謹行忽然走進來,葉聆聽保持動作沒變,霍謹行自然也看見她手裏的東西。
“這是你送的嗎?”葉聆聽手指撚著珠子問。
“嗯。”霍謹行點頭承認,又叮囑道:“以後都要戴上,非必要不用摘。”
她好奇追問:“為什麼?”
霍謹行言簡意賅解釋:“那是可保平安的佛珠,對你好。”
佛珠?
從他話裏捕捉到關鍵詞,葉聆聽瞬間想起顧京衍口中描述的事件,她緩緩張唇:“是從雲山寺求來的佛珠嗎?”
葉聆聽問出這句話的時候眼睛一直盯著他,霍謹行稍稍抬眸便讀懂她的眼神。
她知道了。
葉聆聽深吸一口氣,不等他回答,再度問道:“你不是一直崇尚科學嗎?”
遲疑片刻,霍謹行緩緩撩開衣袖,露出左手腕上多出那串紫檀佛珠:“隻要你平安,求佛又如何。”
不隻是求佛,再高的山、再遠的路,哪怕廢了這雙腿,他爬也會爬進去,磕破額頭也無所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