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齊安的老婆粗喉嚨大嗓門一吆喝,左鄰右舍都被驚動了,男男女女不少人圍了過來,這個叫“黃大哥”,那個叫“黃大嫂”,硬把黃玉禾和嶽清蘭往自己家裏扯。田齊安的老婆卻死活不幹,說是人家黃大哥和黃大嫂是想來看看自己住過的老地方。不由分說,硬把他們夫『婦』二人拉進了自己破舊不堪的三間小屋內。
這三間小屋嶽清蘭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一直號稱“洋房”,是日本人時期蓋的,五十年代和七十年代翻修過兩次,後來就再沒翻修過。據田齊安的老婆說,現已成了危房。他們一家這裏住了整整十年,女兒小寧就是這裏出生的。當時,她和黃玉禾忙工作,小寧從礦托兒所接出後經常寄放左鄰右舍的嬸子大娘家裏,可以說小寧是這些嬸子大娘手上長大的。現,這些白發蒼蒼的嬸子大娘又圍她身邊了,一口一個“清蘭”地叫著,向她和黃玉禾訴說起了自己的困境。
據這些嬸子大娘說,南二礦破產這一年多來,社會治安急劇惡化,偷的搶的賣『淫』的全出現了,僅僅“老洋房”這一片四十二戶人家,就有三個被判刑,四個被勞教;還有兩例『自殺』,一個搶救過來了,一個沒搶救過來,死鎮醫院裏了……
正和嬸子大娘們說著,一個戴眼鏡的文文靜靜的小夥子聞訊趕來了。嶽清蘭一眼便認了出來,這小夥子是後棟房王大娘家的老二,小時候抱過他們家小寧的。王家老二硬擠到他們麵前,拉著黃玉禾的手直喊“大哥”,說是自己去年從礦業大學畢業分配到南三礦,兩個月後南三礦就破產了,問黃玉禾自己該怎麼辦?
黃玉禾叫著王家老二的小名,開導說:“二子啊,你是大學生,和一般隻會挖煤的工人同誌可不一樣啊,又年紀輕輕的,一定要有誌氣嘛,應該自謀出路嘛!”
王家老二想不通,鏡片後麵的眼睛中含著淚光,一連聲地責問黃玉禾:“黃大哥,你讓我怎麼自謀出路呢?南部煤礦全破產了,我又上哪去自謀出路?我的出路到底哪裏?我上的可是礦業大學,學的是采礦專業啊,沒有礦讓我采什麼?!”
黃玉禾被問住了,看著王家老二,一時不知該怎麼回答才好。
王家老二越發激動:“黃大哥,你們這些當領導也是的,早知南部煤田都要破產,為啥還接收我?為啥還熱情鼓勵我回家鄉煤礦來?這不是不負責任嗎?!”
黃玉禾這才說話了:“二子,這倒不是誰不負責任。南二礦去年破產隻是試點,南部煤田全部破產的事當時還沒決定,主要是破產經費落實不了。所以,一切就按部就班,就根據技術力量的配備,把你分到南三礦去了。今年省裏突然給了六個億,要全部破產清算,人事凍結了,像你這情況又不是一個,也就沒辦法了。”
王家老二歎著氣說:“是啊,是啊,我們分到南部煤田的三個大學生現全失業了,結賬的錢也少,我才拿了三百二十五塊錢,都不夠我一學期的書本費!上了四年大學,現還回家啃自己老爹老娘的那點退休金,這算什麼事啊!”他摘下眼鏡,抹了抹淚汪汪的眼睛,又說,“慘的還是那些中年同誌,上有老,下有小啊,真不知道以後的日子該怎麼過!南三礦宣布破產那天,我們礦工程師室的陳工還換了工作服準備下井哩,走到井口聽到消息,當場就暈倒大井口了!”
嶽清蘭心裏酸楚難忍,忍不住『插』上來道:“二子,你改個行好不好?”
王家老二樂了:“那好啊!大嫂,哪怕到你們市檢察院看大門也行!”
嶽清蘭鄭重承諾道:“好,二子,你的再就業問題,就包大嫂身上了!”
就這時候,嶽清蘭和黃玉禾才知道,劉鐵山的老婆到底還是死了,死於服毒後的多種並發症,是田齊安的老婆無意中說起的。
黃玉禾十分意外,驚問道:“這……這又是什麼時候的事?我怎麼不知道?”
田齊安的老婆說:“就是大前天的事,一口氣沒上來就過去了!兩個孩子哭得嗓子都啞了,劉鐵山又因著失火的事關牢裏,我們這些鄰居就幫著把喪事辦了!”
黃玉禾眼中的淚水奪眶而出:“你們也是的,怎麼不和我打個招呼呢?!”
一直沒說話的田齊安『插』了上來:“和你打招呼有什麼用?送個花圈,落幾滴眼淚,解決什麼問題?現不是哪一家哪一戶有困難,所以,好的辦法是群訪!”
黃玉禾臉一拉:“齊安,就算不是總支書記了,你可還是『共產』黨員啊,這種時候說話一定要注意影響,大家的困難要解決,安定團結的大局也還要顧!”
田齊安自嘲地一笑:“所以,我這個黨員並沒參加群訪嘛!黃書記,你關於安定團結的大話,好現到礦禮堂去和準備群訪的工人說,隻要你還有這個膽!”
黃玉禾被激怒了,呼地站了起來:“田齊安同誌,我今天到這裏來,還就是要見見那些群訪工人!我還就不信南二礦的工人會把我黃玉禾從這裏轟走!”
趕往礦禮堂時,許多工人陪著一起去了,曾跟劉鐵山做過礦山救護隊員的吳家小三子還帶了根鐵撬棍,聲言隻要誰敢對黃書記動手,他絕不客氣。黃玉禾硬讓幾個工友把吳小三子手上的鐵撬棍奪了,還指著嶽清蘭,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小三子,今天,你當檢察長的大嫂可這裏啊,小心她把你送上法庭去起訴了!”
吳小三滿不乎說:“我才不怕哩,起訴才好呢,進了大牢就有飯吃了!”
嶽清蘭心裏猛一驚,突然覺得腳下這塊黑土地已不安地晃動了……
這夜的動靜鬧得真不小,南二礦破產後用磚石堵起來的東大門被重扒開了,礦內早已廢棄不用的大禮堂再次燈火通明。禮堂大門口設了個領票處,周貴根和一些工人同誌正那裏忙活著給大家發放明天上午去金寧的1494次列車的火車票。
看到黃玉禾,周貴根一點不怯,不無挑釁地問:“黃書記,你來幹什麼?”
黃玉禾說:“來看看你啊,聽李靖華說,你膽量見長,成群訪組織者了?”
周貴根嘴一咧:“黃書記,你太抬舉我了,組織者還真不是我哩!”
嶽清蘭走過去,挺和氣地問:“哦?周貴根,組織者不是你又是誰啊?”
周貴根這才注意到了嶽清蘭,不無情緒地說:“怎麼怎麼?嶽檢,你還想抓人怎麼的?組織者是誰我不能告訴你們!反正這回我們不準備犯法,花錢買票,合法坐車,到金寧也是反映困難情況!嶽檢,有能耐你們檢察院下逮捕令好了!”
嶽清蘭發現了明顯的敵意,理智地退卻了:“哎,周貴根,你情緒怎麼這麼大啊?今天你別和我說,和你們黃書記說,我現不是檢察長,隻是礦工家屬!”
周貴根情緒不減:“礦工家屬?黃書記的老婆,是不是?怎麼現才想起來啊?賴我和劉鐵山縱火,把我關大牢裏怎麼沒想到是礦工家屬啊!”他突然激憤起來,“沒被你們整死牢裏,我還就不怕了,還就不信沒個說理的地方!”
嶽清蘭不得不正視了:“周貴根,既然你說到了‘八一三’大火,那我就不能回避了。誰賴你縱火了?又是誰要整你啊?是你自己沒能說清楚點嘛!這裏麵不存司法**問題,沒誰對你搞過刑訊『逼』供!你不承認?而且,現的事實是,你很自由地這裏組織群訪活動嘛,如果我和檢察院真想整你,你說你做得到嗎?啊?”
周貴根無法回應了:“嶽檢,我不和你說,和我們黃書記說!”又把目光投向黃玉禾,當著場工人的麵,故意大聲問,“黃書記,大家都說你很關心我們的困難,那我代表大家問一下,你今天來是領火車票呢,還是準備上台做報告呢?”
黃玉禾擺著手說:“我呀,今天既不領票,也不做報告,就是來看看大家,和大家談談心!”將臉孔轉向眾人,大聲說了起來,“同誌們,我是這樣想的,我是南二礦老黨委書記,現又礦務集團分管破產工作,你們有什麼意見和建議,可以和我談嘛,先到我這裏上訪嘛!這起碼有一個好處,八百多張火車票錢就省下來了!現大家都很困難,不該花的錢我看還是不要花,你們說是不是這個理?”
周貴根針鋒相對道:“黃書記,我看不是這個理!找你上訪有什麼用?我們的情況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當得了省裏的家嗎?敢把我們的困難反映到省裏去嗎?”
黃玉禾誠懇地說:“如果你們擔心我不敢把你們的困難反映上去,那麼,我還有個建議:你們可以推選幾個代表和我一起去,你周貴根同誌就可以算一個代表嘛!車由我來派,我看沒必要把1494次列車弄成個群訪專列,這不解決問題!”
人叢中有人叫:“黃書記,你就不怕省委撤了你這個管破產的黨委書記?”
黃玉禾說:“省委為什麼要撤我?未必撤我嘛!退一萬步說,就算撤了我也沒啥了不得的,就做下崗幹部嘛,同誌們能過的日子,我黃玉禾也能過!”
周貴根譏諷道:“那是,你老婆當著檢察長,一月幾千塊,你愁什麼!”
嶽清蘭忙道:“哎,這我倒要聲明一下:我這個檢察長一月可沒有幾千塊啊!我的工資加獎金每月不超過兩千五百元,不信可以去看我的工資單!”這話其實半真半假,她的工資和獎金的確不到兩千五,但還有其他的津貼,隻不過津貼是看額外承擔的工作來算的,不是定數,所以不能算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