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天，對膏洞鹽棚是個好天，曬水台上下來的鹵水倒到鍋裏滾兩開，亮晶晶的鹽能一瓢一瓢地舀。膏也打得好，洞下少水，錘的、拖的、抬的、絞的都省力，可到了灣上交給中日膏鹽公司後，大富水喪失了運力，膏全都堆在碼頭上，巡邏的日寇在一座座膏山間，曬成了一棵棵顆顆秋茄子。日寇隻得動用軍車向大富水的入江口，運送著“大日本帝國”急需而又廉價得如石頭瓦塊一樣的一等好膏。“韓忠記”趁日寇不注意，悄悄封了四道坡膏洞，算是給蒲陽留下了“膏玉”。
韓秉禮也巴望著老天爺趕快下雨，再這麼下去，大富水一幹，不要日寇刺刀和槍炮，蒲陽也會活不久。“韓家花園”裏的兩口井，每天早上隻能吊起二十來桶水，勉強夠著吃。滿城的日寇端槍押著老百姓為他們不分晝夜地從大富水裏往營區裏挑水。日寇旅團長鬆井節命令全城所有的水井實施軍管，按人頭派水，由日寇官兵統一分配，一人一天四瓢水。
閔芳菲即將出師的大徒弟雯雯，就是因為領日寇分的水而出的事。
鞋鋪住的這片居民，按照侯堃貼的告示，是在城南偏東的那口老井邊上領水。日寇每日分水也就一兩個時辰，太陽隻要照到井沿上，他們便卷繩子歇桶。
鞋鋪的水都是雯雯去領，這天她草草地捋一把昨天好不容易才攢下來一盆水而洗過的頭發，挑著一擔木桶急急地往老井方向走。雯雯拐過錢家的八角老宅子，看見大約有二十多個人在排隊領水，看清排出的隊形她便跟著接上了尾巴。水分得還算快，隻要拿著一戶一本的分水證，侯堃政府派的“大瓢牙”立在井口的看著分水證說個數量，日本兵從絞上來的大桶裏一瓢是一瓢地分著。日寇倒沒有說什麼，盡是“大瓢牙”在咋呼。輪到雯雯時，一隻竹鉤子卡住了水桶，一頭沒解開，日本兵將三個人的十二瓢水全都倒在另一隻桶裏。
雯雯越急越解不開竹鉤，“大瓢牙”見到這，聲音很高地說：“到一邊解去？哪家這麼笨的銀伢子來領水噻？別耽擱了後邊的人。”聽得出，“大瓢牙”是個蒲陽人，他的話老腔老調。
“好，好！”雯雯歪著頭夾著扁擔，斜著膀子拎起裝滿十二瓢水的桶和空桶離開了領水的隊列，倉促中桶裏的水還是灑了一大捧，令人心疼。
雯雯彎下腰，騰出兩隻手來，輕輕掰開扁擔頭上的竹鉤，鉤與桶終於分開了。她又小心地去拎起裝滿水的桶，猛地架到空桶口上，使水沒有灑下一滴。就在她一心一意彎腰倒水時，一雙罪惡而貪淫的眼從她匆忙中忘記扣上的一粒扣子的低垂領口裏看到了她白皙、細嫩、豐碩的乳根，她毫不知覺。
在雯雯準備提扁擔鉤桶時，一柄東洋大刀白亮亮地衝到她的麵前。一個中等身材、雙手細長的日寇大尉喝道：“你的，冒充領水的幹活！”吆喝雯雯的是的日寇炮兵隊隊長全由本六，也就是全由美子的叔叔，這個月他在井口值班。
雯雯嚇得往後退了一步，驚慌地說：“長官，我是鞋鋪的，三口人領了十二瓢水，沒有冒領。”
有了全由本六的吆喝，領水的工作停了下來。“大瓢牙”跑過來對全由本六說：“大尉先生，她是宋菊香鞋鋪的學徒，不是冒領的幹活。”
全由本六鎖起眉頭說：“我從來沒有看她來領過水，你能證明她是良民的幹活。”
“大瓢牙”說：“放心吧，大尉先生，蒲陽城裏都是良民的幹活。”
“放屁！”一束亮光在雯雯麵前閃過，接著響起“嗞——當——”的大刀入鞘的聲音，全由本六收起刀說，“蒲陽城都是良民？那皇軍幾百匹戰馬是我放火燒死的？”
全由本六說的本月初，歐陽全會摸進範家河，一把火點了日寇增援鬆井節的騎兵團的馬棚，燒死了二百六十四匹戰馬。
“查明嚴懲，查明嚴懲！”“大瓢牙”說完，對雯雯說，“還不快點把水挑走，不要耽誤別人領水。”
雯雯沒有作聲，快快地挑起水，半桶水晃得兩條褲腳都沾濕了。
“不要走的幹活，”全由本六看到雯雯姣好的身姿，咽下了一嘴大大的口水，他朝身後立著的日本兵說，“你的把她帶回炮兵隊，查查！蒲陽城冒充良民的大大的有。”
“嗨！”日本兵肩上槍，跑著攆上了雯雯，用力從她肩上直接拽扯下扁擔，“咚——啪——”兩隻木桶跌落在地上，不多的水全部潑灑而出，“滋”地被不知是哪朝哪代鋪就的蒲陽地磚吸得連痕跡都沒有。
雯雯哭喊著被日本兵扯拉著遠去，全由本六在得意地看著，領水的蒲陽人在膽顫地看著，“大瓢牙”也在無可奈何地看著，都在這個太陽初升的早晨，一言不發。短暫的停頓過後，“大瓢牙”喊道：“看麼子看？！快點領水！”
“這銀伢子怕是多半要出事了！”
“日本人真他姆的沒見過女人！他們要是知道她那個師傅比她還水靈十倍還不把鞋鋪都端了？小銀伢子可千萬別再把師傅也連累了噻……”
“快給鞋鋪講一聲去噻！”
……
背過日本人，挑水的人暗地議論不止。
閔芳菲是在穿引這天第一根金線，準備給陳家河一位秋後要出閣的姑娘繡鳳凰的嘴殼時，聽到雯雯出了事。悄悄來給閔芳菲報信的是對街的駝子爺，他排在雯雯後邊第四個領的水。駝子爺說：“趕緊設法救伢子，再不快點，怕是來不及了。”
閔芳菲聽到這話，連謝駝子爺的話也慌掉了，她將針插到鞋幫上，扔下金線，對著堂後天井喊道：“樂樂，把鍋熄了，穿上衣，快點跟我走！”樂樂是另一個小學徒，正在廚房裏點火做早飯。
閔芳菲飛快地進房，幾下換上一件外婆留下的舊老藍布外衣，有意將頭發抓亂些，臉上還用些灰抹了抹，抓起那隻從日本人進城後就備好的、隨時準備逃難用的盤纏包裹，疾步走了出來。見到樂樂，也給她的臉上抹了些土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