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小喬拎著錢袋子悄悄進了陳家河,花了八十塊大洋將所有槍支彈藥買了回來。
初冬的這個夜晚,韓秉禮把歐陽全會叫到後花園的柴房裏,秘密將這八條槍交給了他。
歐陽全會看到槍,兩隻深陷的眼珠子裏“滋”地被撕去了灰暗,明顯瘦下去的削臉上頓時閃出一片光。他一手抓起快慢機,激動得說不成話:“韓老板,韓老板……”他的雙眼仿佛掉進了火星堆裏。
韓秉禮把手壓信住了歐陽全會,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你還記得我講的話噻?我講過‘你的仇是蒲陽人的仇’,我還講過‘你的武功不會白練的’。現在,報仇的時候到了,我把這八條槍和彈藥全交給你。我還講過,‘一人難敵三手’,你到洞上挑一些過去實心跟你幹的人,先鑽到林子鬧起來,所有開支記號給你們出!我這邊還要想法子聯係劉賢臣,能再給你們搞一批槍最好。”
歐陽全會說:“您是讓我接著維護記號呢,還是去當土匪?!”
“當麼子土匪噻?”韓秉禮壓著聲音說,“蔣老七跑了,這麼多日本鬼子不帶你打噻?”
歐陽全會疑惑了幾秒鍾:“我還是想先去把蔣老七和他的兵殺了,再去打小鬼子!”
“蔣老七在哪裏?是你曉得,還是我曉得?這些槍都是他的兵丟的丟、賣的賣。你要能找到他,你就去宰了他!問題是,現在的日本人比蔣老七更可惡!”韓秉禮說,“歐陽哥啊!你最清楚,我不是個愛摻和槍炮的人,起先我麼子也沒有想,麵子上和鬆井節交了朋友,圖的是家人產業平平安安不讓我姆操心。現在看來不是那回子事,他們對我再好,也是侵略。我們都有家仇啊,現在又有了日本鬼子給的國仇!你知道嗎?日本鬼子在南京一刀就砍下三十萬顆手無寸鐵的老百姓的人頭,三十萬啊!比兩個蒲陽人還多啊!!……你一旦把人拉了個差不多,就去天子崗找小柱子他們!”
歐陽全會泛起困惑的眼神:“韓老板,我問一句不該問的話,你麼子和洞商對頭小柱子他們合到了一起噻?還有……還有……日本鬼子麼子狠,對園子和記號還是沒有動一根指頭噻?他們要是曉得你跟小柱子他們一樣來抗他們,到時還不……”他又指指崇和閣,“她就是個日本人,我們去打她們家的人,她會不會……”
既然要把歐陽全會往這條路上引,就得給他釘鞋穿。韓秉禮說:“歐陽哥,其實剛才,你也把話講到邊上了,隻是不好講出口。我是蒲陽膏鹽第一洞商!我是韓忠烈的兒子!我不會給日本鬼子當漢奸!!漢奸隻可能是黃誠玖那種斷子絕後的人才幹。但我是鬆井節的‘朋友’、我老婆是日本人、我老婆叔叔是日寇炮兵隊隊長……哪個來證明我不是漢奸分子?哪個來證明我不是親日派呢?我就讓你歐陽全會來證明!
“小柱子他們別的好不好我先不講,他敢下來真刀真槍地打日本鬼子,我就講他們好。你就學他們這點,以後講到天邊上,有你、有你們這一隊人在,哪個也講不了我是漢奸或者親日派。你講對不對?”
隨後,韓秉禮從日寇入侵蒲陽以來,他是怎麼和全由美子憑著與日本的關係保住記號和園子、他是怎麼從收音機裏聽出全國抗日的形勢、他是怎麼為小柱子搞“情報”、他是怎麼買槍想到讓歐陽全會拉隊伍……一一說了個透底。
歐陽全會如夢初醒,他含著淚說:“真是苦了您啦!……我知道,您這樣的人就是把一條邪道給您走,您也會把路走正!我聽你的!”
雞叫二遍,韓秉禮踩著“嘎吱嘎吱”的厚霜,將歐陽全會送到大富水河岸,握別時他加重語氣說道:“歐陽哥!我不要你做荊軻,我要你成為一個吹起能當喇叭、掛起能當鈴鐺的聲聲作響的‘蒲陽人’!”
歐陽全會從戲裏聽過“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的段子,他堅毅地點點頭:“韓老板,荊軻走了就死了,我可不死!我要硬硬地活著!打跑小日本,我還要去找蔣老七那個王八蛋,不親手結果他我就白給小芹當男人了!……您好好在家等我的消息,轉告老夫人,我歐陽全會幹完這些大事,還要回來伺候她!我姆走得早,我長這麼大,就沒見過比她更好的夫人……我要好好活著回來,跟您一起伺候她老人家的晚年……”
一席話說得兩個男兒都紅了眼,他們重重地摟了一摟,歐陽全會轉身雄赳赳地走向東方泛白的團山,韓秉禮久久舍不得離開。
韓秉禮一臉冰涼地回到園子,但他心裏是溫暖的。早飯時,他向田鳳轉述了歐陽全會的話,田鳳不禁掉下淚來,歎道:“可憐這麼個好伢子,年紀輕輕老婆伢子都沒了……唉,這伢子打小練武,為了你大也做了好幾出子人命。你大鬧了個薄命,早早走了;歐陽命硬,克死了老婆伢子。菩薩保佑!……從今往後,我可要給他好好燒燒香。他那身功夫,閑在家裏守著我這個孤老太婆也是可惜……你告訴他無論到哪裏做事,千萬要多加小心,回來我再好好給他娶一房女人過日子……”
自此,膏鹽洞商韓秉禮成就的“蒲陽八條槍”,繼爾發展成為的“蒲陽抗日遊擊隊”,威震大富水,日寇言之咬牙、偽頑聞之喪膽——中國抗日戰爭史上名有所著。
一連八個月,天連個噴嚏也沒有打,蒲陽見不到一滴從頭頂上下來的水狀的東西。大富水瘦成了一根豬小腸,河床裂著嘴,露出從團山上衝下的膏塊,白生生的,好像裏邊藏著多少骷髏。“西河古渡”的船夫省了勁,將船往河道上一橫,不用動槳,來人從東邊或從西邊跳上船板,再從船板跳上西邊或東邊,就算過了渡。官道上的土灰厚得沒過人的腳踝,馱鹽的騾馬稍快幾步,道就不是道了,成了一條雲裏霧裏的土龍。田地裏的莊稼在大富水的救濟下勉強收回了一點春播,晚稻秧是一顆也插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