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飯的瘸子頭子帶著全城沒有回家過年的二百零九名乞丐,站滿了孔子廟。韓秉禮跨到門檻上,麵朝廟裏的院子,高聲說:“今天是大年三十,‘韓忠記’請各位過年了!”
“謝謝‘韓忠記’,祝韓老板福壽齊天,財源滾滾,吉年大運!兄弟姐妹們,我們給韓老板磕頭!!”所有的乞丐齊刷刷地向韓秉禮磕下了頭,韓秉禮拱手還禮道福。
“你們實在人多,韓老板就不一一給大家發紅包了,”歐陽全會說,“紅包放在飯盒裏,大家來領吧——人手一盒飯菜、一瓶老酒、一個紅包。”
韓文武配合著歐陽全會在往每個飯盒裏放著紅包,小喬在發酒。每個乞丐在接到飯時、接到酒時都不停地道著謝、道著福。韓秉禮在領飯的隊伍中終於看到了臘月二十八那對偎在城牆根的老夫婦,老女人在前,老男人在後,兩個人的臉都是寡寡的。韓秉禮想,“他倆要是知道,全城要飯的有今天這頓年飯全是因為他倆,他倆一定不是這個臉。春節了,再苦的臉也要打開,那是一年的春景。”韓秉禮沒法去告訴這兩位老人。
韓秉禮請蒲陽城的要飯的過大年,正好被閔芳菲看見了。
閔芳菲又把鞋鋪打清了理一遍,晌午早早地貼上對聯和門慶,給前年過世的家家婆宋菊香上了茶、插了香、磕了頭,鎖好門耳、備著節禮、帶上兩個收拾得齊齊楚楚的孤女學徒、雇了兩輛車往灣上父母家過年去。路過孔子廟的時候,看到了站在那裏的韓秉禮,還有正在給乞丐發飯、發酒的“韓家花園”的人。
孔子廟那邊樹多,閔芳菲怕看花了眼,把車叫停在廟牆邊上,對一個徒弟說:“雯雯,你輕輕地過到廟那邊,看看那是不是韓家的人,那個應該是韓秉禮吧!”
雯雯是個快要出師的人了,當年剛學徒時,韓秉禮經常去。她躲著幾棵樹,挪到了孔子廟門邊上,聽清了是“韓忠記”在請全城乞丐過年。
閔芳菲把這個年過在了對韓秉禮的猜想上,但她剛暖起來的心,在二月春上又涼得能結上冰——巧兒過來給田鳳取單鞋時,說了田鳳和韓翠妞給韓文澤“掛胡子”的事。一個春天,她都睡不結實,耳際有著細細的聲音刺破初春的寒幕直往心裏鑽。那聲音絲絲縷縷地飄著,笛子不是笛子、二胡不像二胡,幽幽咽咽,感覺能擰出人的淚來……
蒲陽整個正月,親戚不敢走、戲班不敢來、龍燈不敢舞,全城是三魂掉了七魄,嚇的。
蔣老七的部隊出了“人生日”初七,城裏城外地抓壯丁,見人就抓。一個壯丁一塊錢,這是蔣老七的命令。抓來的隻要是人,進了軍營登完記、點完名,就可到蔣老七的財政處領錢,領完錢便去八仙樓賭、去閑雲軒抽、去怡紅館嫖。一時間,抓壯丁成了蔣老七第十八師建功發財快活的大好機會。有個年年都來蒲陽掙幾把銀兩的安陸楚劇班子,初八上午爬上大富水,便被蔣老七的三團全部摁住,一個不剩地抓到了部隊充了人數,其中兩個青衣和一個書童他們也沒有放過。青衣在受到幾名軍官蹂躪之後,以每人五塊大洋賣給了怡紅館。書童送給“黃誠記”做了拖膏工,黃誠玖請七八個兵卒吃了頓“蒸六樣”,算為感謝。
這個正月,記號要為蔣老七的部隊充軍,工人更是“吃緊”。膏鹽記號往年都是到三月開凍、大富水興了桃花汛前後才來要人進洞上棚,而這年初三一大早,好幾撥記號“管事”放下長輩的年不拜、拎著魚肉糕糖“四色禮”到山上找“都管”挑人。“都管”也都是杪擔兩頭尖的貨,早聽到了工人充軍的事,把工人卡得恨不得要帶著鐵鏈子。有要錢不要良心的“都管”看市耍俏的同時,糾集地痞在大道小路上“抓野貓子”,一些不明事由的人高興地在蒲陽地界上走著親戚的禮節,無緣無故、懵懵懂懂地被抓到了膏鹽洞上。
韓秉禮看到正月初一的開門炮炸完了最後一顆鞭響,腦子裏全是蔣老七要的五十個人。初二,他正準備到“韓家花園”拜年,卻有人把年拜上了門。一下子將他從冷地裏撂到了火爐上,愣是半個正月下不來。上門的是他“柱子哥”,帶的“年禮”是一張在“韓忠記”做工的二十人名單,他要韓秉禮將他們趁機安插到蔣老七的部隊裏。按理不是什麼難事,都是記號的老工人,大不了多給“把頭”、“掌瓢子”幾個錢,他們肯定會放手。問題是這二十個人,為什麼不是別的二十人呢?小柱子他們讓他插進去的不是人,是刀子,可能已經磨得又亮又快。插進去容易撥出來難啊!這張名單像一塊膏藥貼在韓秉禮的心上,撕不掉、揭不去……
韓秉禮想:我一個好好的身子,柱子哥麼子要給我貼張膏藥片噻?蔣老七都快成瘋狗了,躲著走都來不及,還找著去頂頭碰?辦完這事,我再也不會幹這吃力為討好的事了。
韓秉禮拖到初九,先是給韓勸海有了交代。韓勸海十一在王家廟找到了一個“都管”,花了高於平時工人三年工錢的銀子,甚至比在騾馬市上挑大牲口還要簡單地挑了三十名“野貓子”。騾馬市上挑大牲口,至少得看看牙口、拍拍體膘、試試腿力,扛人充軍不用,隻要是個有胳膊有腿就行。“野貓子”哭著叫鬧著不願意,韓勸海不管,他隻要這頭交錢,那頭交人,“都管”一路包送。在團山口,蔣老七第一團設的點上,“韓忠記”交了第一批充軍。“缺口的二十人,記號一定想法子在時限內補齊!”這是韓勸海轉達韓秉禮的話。
韓秉禮單獨叫過歐陽全會並將寫有二十人姓名的一張紙遞給了他,問道:“都認得噻?”
歐陽全會從頭看了一遍:“有兩個寫的是大名,對不上號,其他的都認得。”
“做事做得麼樣子?”
“都還好!有的在洞上做七八上十年了。”
“把他們都挑走,‘把頭’、‘掌瓢子’幹不幹噻?”
“‘把頭’蹲在錢眼裏看天,有麼子幹不幹,隻要有錢。韓老板,挑他們做麼子噻?”
“蔣老七要記號充軍,記號還差二十人。”
“他們不行吧?我看有不少是工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