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3 / 3)

韓秉禮親自帶著家丁把園子裏花草樹木該修的修了、該剪的剪了,又到壩上找了幾個女傭,將閣樓裏衣被簾巾要洗的洗了個遍、要曬的灑了個透……

韓秉禮到了湯池,隻說了一句話,就接回了田鳳。他說:“姆,那是我大給姆、給我們兄弟、給我們這個家蓋的園子,大一世的心血都在那裏,姆不回家住,兒子也不能回家住,大在地下麼子能睡得安穩噻?”

田鳳回來了,“韓家花園”又是一片光鮮。

過在日子裏頭,不覺得日子快慢。等出了日子,才看到日子原來哪是一天一天地過的呀,是一摞子一摞子過的,快慢是一摞,好壞也是一摞。

韓翠妞回來就是將一大摞子日子“唰”地過過去了。

太陽一走,大富水上的涼風急著爬過河堤,悠進韓家壩,入夏以來,姚麼天天坐在門檻上,等河風涼透了心才回去睡。這天他剛坐下,一個風塵仆仆的老女人柱著一根棍子靠在了大門上。姚麼的眼好幾年前就花了,他擋了一眼,朝屋裏喊了一聲:“小喬,盛碗飯過來!”

“老姚!”老女人喊道。

姚麼耳還好,聽到老女人在喊他,便慢慢地站起來,貼著老女人的臉細細地看起來,他雖然看到的全是淚水,但他卻看見了人,上去一把抓住那根棍子,混濁地叫道:“天啦!這不是老姑姆噻!要死了,我還把你當……”

小喬端來了飯:“要飯的……”

韓翠妞手快,接了過來,姚麼抓著碗,邊奪邊對小喬說:“老姑姆回來了,快叫夫人出門迎接!”

韓翠妞哭泣著說:“老姚,多少年我做夢都想吃韓家一口飯啦?你就讓我吃一口吧!”

姚麼放下手,韓翠妞大口大口地扒著飯:“香,香啊,我韓家的飯真香啊!!”

“姑姆!我親姑姆!麼子真是親姑姆回來了噻?……”田鳳下樓閣時踩空了台階,幸好巧兒撈得快,沒有摔下去,她在拚命地往門口跑。跑到門口,她看到韓翠妞正用手在攏著散落的白發,在用少牙的牙床狠勁地嚼著米飯。

田鳳“撲嗵”朝韓翠妞跪下,一聲“姑姆”沒有叫全,便抓爬到了韓翠妞身上,倆人哭得把門都顫出了聲。還是韓翠妞先停住聲,她輕輕地拍著田鳳的背:“田兒,好了,姑姆這不是回了噻?”一聽到“田兒”,這個當奶奶的女人,一下回到了以往的日子裏——田鳳哭得更狠了。這個世上誰還能叫她“田兒”?隻有韓翠妞了!

田鳳半抱著韓翠妞回到懷仁閣,看到“韓忠烈”,少不了又是一陣拉心割肺地號啕。巧兒人精,看到韓翠妞的滿身風塵,早打來了一盆熱水,請韓翠妞清洗,才算擋住了這陣子悲傷。

田鳳進到屋裏,親手給韓翠妞洗了頭發、搓了身子,將自己從來沒有上身的一套茶色香雲紗繡富貴長春花樣的新衣服翻了出來給她穿上,花白的頭發挽成髻,插了枝金福壽如意簪。梳洗停當,一轉眼,韓翠妞合身合份地成了園子裏的“老太君”。

吃完一碗綠豆銀耳蓮子粥,田鳳又挪過身子,拉住韓翠妞坐到竹榻上,巧兒在一旁搖著蒲扇,田鳳一會兒說說韓世逢、一會兒說說韓忠烈、一會兒說說韓秉禮和韓秉義,就這麼想到哪裏說到哪裏,說到哪裏又覺得哪裏還有許多沒有說完,二三十年的話怎麼可能一時半會說完呢?說著就把話扯到了韓翠妞身上,“姑姆,忠烈在的時候,沒有一天不想姑姆呀!”她突然想到了“龜板甲”,“哎,姑大麼子這次沒有回來噻?”

“姑姆對不住伢子們啦,讓你們操心勞命的。”韓翠妞話才開口,嘴唇開始哆嗦起來,“你姑大哪是不想回來噻?他回不來了囉,把我撂下一個人走啦……”

田鳳心一沉,知道“龜板甲”不在了,她緊抓著韓翠妞的手。

“你姑大是戲中奇人,他從來就是擔心我受苦受累,到頭來還是讓我受著了,這都是命……”韓翠妞說,“那年我倆到了湘省,那裏沒有楚劇班子,唱了也沒有人能聽懂,好在他打小在戲堆裏長大,嘴也不笨,就說書為生,倒也沒有淋著、餓著……我這一輩子就是跟對了你姑大,講是講他不唱戲了,其實他天天晚上唱,隻給我一個人唱,上上個月我生日那天,他出去說了一天書,回來都大半夜了,我讓他洗洗睡,他講還沒有給我唱戲呢,並且一口咬定要給我唱《紮篙圍灘》中的‘王彥章’,我倆平時開玩笑講‘王彥章’是我們媒人。你姑大去灶上,我還以為他打水洗呢,哪曉得他在備煙。等他扮著‘王彥章’神氣地唱完‘小軍不住帳把進’,開腔吐氣時——興許是多年沒有備煙了,興許人也上了年歲,興許那天太累了,就這麼幾起一湊——被煙團卡住了,我急忙叫人過來給他順氣,也沒有順出來……就這麼呼啦啦一下走了!”

“姑大是戲神,終不過還是唱著戲走的!”田鳳忍不住流下了淚,她說:“前年接到姑大信,我回的信,你們接到噻?”

“哎,田兒,錯就錯在當初不該走啊,這一走,哪還有臉回來噻?你姑大幾次都要帶我回來,有次進鄂省了,再也抬不起腳。”韓翠妞擦擦淚說,“那年在湘潭說書,有個人就來找你姑大,叫他將農會的事編進書裏,每次說書前先說一段農會的好,好像他們也給了錢。有一回,在給麼子一個大會專門說農會的書,認識了蒲陽去的許先生,我倆商量了半天,主要還是想到這個園子,才寫了封信回來……接到你的信,我那個哭呀……你看,你看!”韓翠妞說著從自己帶來的一個包袱裏拿出一封已經快要磨破的信封,遞到田鳳跟前,“呶,這就是你那封信。我揣到懷裏,想了就摸出來看看。你姑大一走,我想我橫豎也活不了幾天了,要不回來讓我看看,我就是死了也閉不上這眼噻?人老了,也不怕羞了,我就把那一丁點家產都賣掉,搭船回來了……麼子都沒有帶,隻怕伢子們要嫌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