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輝飆攤著手說：“哪個不曉得‘韓家花園’待匠人的好，可……”
小盧心裏有心裏的事，奪著話說：“師傅，這樣你看行不行，長江埠的那九件料子我去把身段量了、把樣子裁了，爾後拿回來晚上做，能擠個三五天時間，下邊也能接上龍王集的活兒。”
“麼子要這麼苦做噻？”葉輝飆有點心疼小盧，“你看吧，要是能擠得出日子來，就去做，擠不出來，也沒有法子。”
“擠得出來，擠得出來！小盧師傅的辛苦錢我請園子裏補上。”小喬很感激小盧能給他幫這個忙，一個勁地遞好臉給小盧。
“我曉得兄弟做事的難處，這個忙，麼子也得幫你。”小盧一副救人於危難之處的樣子，“回去稟告韓夫人，三天後來接我給她做大氅。”
小喬回到“韓家花園”像個功臣，把他如何如何求葉輝飆加檔，小盧如何如何看在上回他車接車送的份上答應趕檔，說得圓圓滾滾的。田鳳笑了笑，又瞬間收起笑，眯上眼說：“這個小盧！”她的心不好受，小喬聽不出、看不見。
小盧來給田鳳做大氅，搭板裁衣是在一直做客房的文明閣。量、裁、縫、熨，小盧一個工序一個工序地做，很細法，他還結合田鳳的脖子有點短，破比例地在領口上縮了一分。田鳳雖住在懷仁閣，但她打開著兩扇後窗，盯著小盧一針一線，全然不顧那嗖嗖的冷風。頭一天，小盧很忙，他還是見到了花花。花花夾著韓文武的兩件棉衣去的，裁衣板搭在門口，花花沒有進去，倆人說了不少話，田鳳聽不見。田鳳心裏罵花花是個“母狗不騷，公狗不撩”的貨。第二天午飯後，小盧先到荷塘邊立了一會，又走了走，看著園子裏的人差不多都要午睡了，他剛想從後門繞進輔智閣，與花花做點好事，歐陽全會跑過來拉著他到後花園看家丁練拳去，氣得放下窗的花花摔得撐棍“當當”響。
田鳳既希望又失望，眼看小盧快要打結鎖扣了，她手裏還是兩手空空。第四天上午，小芹過來喊田鳳去試大氅的是否合身，田鳳並沒有急著過去，而是在屋裏轉了幾轉，從皮箱裏翻出三塊布料，兩塊都是一般做秋冬衣當麵子用的芙蓉花頭的細紋條絨、靛藍色的斜紡粗布，而另一塊卻是一等一的雲錦。田鳳把雲錦很自然地夾裹在條絨和粗布之間，去了文明閣。
“小盧師傅辛苦了！”田鳳隨手把三塊布料扔到裁衣板上，笑吟吟地說，“來，我試試蒲陽第一剪的好手藝”。田鳳把大氅穿上身，再合適不過，尤其是這個領口不高不低，很舒服。那一刻，田鳳真有取走三塊布料的念頭。當她脫下大氅時，心又往涼處走，她隨口說道：“小盧師傅要是有時間，用這兩塊布料給我孫子做個屁圍子，用麼子料，你定。”田鳳把這個“兩”字說得很快、很輕。
小盧掃了一眼“兩塊”布，說：“用藍平布吧，金伢子噻。”
小盧盤好扣子、釘實線頭，田鳳大氅就算做成了。“葉輝堂”進屋做工，園子裏付的將會是“包銀”，田鳳看著日頭還早，讓小盧給孫子做個屁圍子不算什麼。屁圍子，是給穿開襠褲孩子冬天圍在屁股上的擋風的半邊裙子。裁上兩剪子、縫上個幾針、按兩條圍係的帶子，就成的。在付“天銀”的小戶人家，還有拿著女眷內衣讓他補的。小盧在抖開藍平布時，看見了那塊雲綿。那是一塊金線銀絲交織的雲錦，上邊的牡丹花瓣在輕輕開放、斜著看仿佛一陣風在吹動著花葉。小盧太喜歡這塊布料了，他學徒時師傅在漢口做過一回這種布料，師傅連摸都不讓他摸。小盧突然記起，田鳳說的是兩塊布料，就是三塊，她也不至於把雲錦給孫子做屁圍子。“她家布料多，莫不是錯夾在裏邊了？”小盧這麼想，“要是這樣，我就……”等到圍子做好，田鳳扯著韓文武來試過，她也沒有提雲錦的事，小盧放心地把它包將起來。
工錢也付了，晚飯也吃了，田鳳和一家人樂嗬嗬地送了小盧，她看到小盧與花花有了短暫的對視，心裏跟吃了“飯蚊子”一樣，想嘔。
小盧走了，田鳳急急地回到懷仁閣，不一會傳出了她的呼喊聲：“小芹，小芹，快讓歐陽追小盧師傅，我的一塊雲錦不見了，肯定是他昧去了。”
歐陽全會一口氣追到快進北拱門的小盧和小喬，人贓俱獲，小盧隻得跟他回到了“韓家花園”。這時，田鳳已經點亮了蠟燭，也叫上了花花，坐在門樓廳下等著小盧了。小盧無言以對，隻認跟頭。
葉輝飆得信趕來，知道了原委。他翻過來、覆過去，仔仔細細、認認真真地看了那塊雲錦，是一塊整料。
雖說幹一行吃一行，“三年裁縫九年衣”，但“拿零不拿整”是師傅第一天給學徒定的鐵打的規矩，否則就是偷。偷可以報官，也可以按行規懲罰。
葉輝飆看出“韓家花園”不會輕饒了小盧，小心地問道：“葉某教徒無方，壞了行規，請韓夫人發落！”
“蒲陽人都曉得，我‘韓家花園’待匠人不薄啊，匠人進門一天當客一天，小盧師傅是進過園子的人，也是出道的師傅了，不是個徒弟，要還是學徒，也就罷了。如何發落？還請葉師傅按行規來吧。”田鳳說完，起身就走。
按行規辦，就是要將小盧挑斷手筋，趕出蒲陽地界。小盧大聲求繞道：“夫人，求求你饒了我這次吧，我再給你做一千件、一萬件，做一輩子衣也行，夫人！”
田鳳回轉身，鐵著臉說：“你做事的時候，想到主家的感受了嗎？不要把我老太婆當著吃素的！麼子辦？問你師傅！”花花跟著跑了。
“啊！——”
葉輝飆用裁縫的大板剪子挑斷了的小盧手筋。田鳳聽到了一聲淒苦的大叫，花花也聽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