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虼蚤依然沒有看明白田鳳要做什麼,但他似乎感覺到了什麼。桂西皮忍不住問了已經起腳下山的田鳳:“夫人,這是……”
“我身上都濕了,”田鳳說,“到時不講,你們都會曉得!”
三天後,天晴得透透的,“韓家花園”幾乎傾巢出動,就連花花,田鳳也“哄”她過了大富水。園子裏這天用了兩抬轎子、六輛車,田鳳還專門讓兩個家丁抬了一把太師椅——韓家壩以為是韓忠烈的某個日子。
“韓忠記”的人,這次比園子裏的人先到。田鳳下轎,掃了一眼,洞上來了有二十個人,比她想的要多。
田鳳坐到太師椅上,背靠大富水、麵朝四道坡,富富態態的。金虼蚤走到田鳳邊上,跟田耀光對了對眼、點了點頭,還是沒有說話,他在等著田鳳吩咐。遠處有人從洞上往這邊過來,也許是想著有什麼熱鬧。
田鳳站起來,走到三頭精壯的水牯身邊,放牛的佃戶向她問了好。田鳳往每頭牛的牛角上各係了一條紅綢,係完一頭,她便拍著牛腦門說:“有好草等著你去吃噻!”之後,她喊過韓勸海:“你領著它們到前天做記號的三個地方吃草去吧!”
牛上了山,田鳳又心平氣和地坐到太師椅上,還閉著眼打會兒盹。沒有什麼熱鬧,大家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倒是韓文武高興得沒法,在草地上打著滾。
大概有了個把時辰,田鳳對歐陽全會說:“你上去看看,牛把三個地方的草吃得麼樣子了?”
歐陽全會跑著上,又跑著下——田鳳盯著他一路跑到跟前——他說:“夫人,三處草牛都吃了。中間插竹子的地方吃得最光,有幾處連草根都扯起來了;下邊的吃得也差不多;靠上放石頭的那處,勸海講,摁著牛頭才吃上幾口。”
“叫勸海他們帶牛下山吧!”田鳳點點頭,心裏連喊三聲“好!好!!好了!!!”她扭頭看看金虼蚤、田耀光,又在人堆裏找到桂西皮,她說:“你們都過來!”
田鳳站起身,雙眼直直地盯著四道坡,她字字有力地說:“金管事、田管家、‘大賬’,還有你們其他職員和‘把頭’:‘韓忠記’要在四道坡開一對新洞!就在中間插竹子的地方!”
田鳳話像抓一把石子扔出來,每個的心上都落了一顆。金虼蚤接的一顆最大,落得也深,人這麼多,他也說不下阻攔的話,但他還想勸上一兩句,正要張嘴說話時,田鳳說:“你們麼子也不要講!這對洞打塌了,就把我活埋進去!要是打黑了,‘韓忠記’停業關門!”說完,她扭頭上了轎。
下山來的水牯打起了角,三頭牛頂在了一起,後腿蹬進了土裏一尺多深,哪個也不鬆勁?直到點了火把扔到中間,才算有了分開,還真是讓後走的人看到了熱鬧。隻是可惜了三匹紅綢,全都頂得稀巴爛。
田鳳把命賭在了“韓忠記”將要在王家廟四道坡開一對新洞裏!
黃誠玖在坊表街聽後,馬上跳著腳說:“有句老古話:腳小的不怕裹布,奶大的不怕解懷。當初我就講這女人心野,不假吧,上山打洞了!柴勝榮那個不長誌氣的東西,還講蒲陽要是出個老板花木蘭、洞商穆桂英,會麼子好麼子好!這女人是成心要把我們洞商拖到褲襠夾著!”
其他洞商倒沒做聲,但不作聲並不表示他們就不關心四道坡。那些日子裏,蒲陽凡是和膏鹽沾邊的,幾乎沒有誰能忍住不到四道坡去踩踩、看看、說說、猜猜……這些田鳳當然是知道了,不過,她知道了也隻管像沒聽到一樣,該吃飯吃飯、吃茶吃茶,隻不過在菩薩麵前跪得略長了些而已。
餘萍在懷仁閣哭得不斷線,她對著田鳳和小芹講了一通牛篙子。
田鳳聽後,一巴掌拍在桌子,手心麻了半天才有知覺,她氣哼哼地說:“早曉得這樣,那時不如餓死她算了,這哪裏還有一點銀伢子樣兒,自己丟人不講,連祖宗的臉都丟盡了!隻要你不心疼,我叫歐陽帶兩個人去找她,拖回來把腿打斷,看她還能往哪裏跑?還有,那個麼子革命的種子,就是個小孽種!長大了也是個革人命的貨,你不要管她,扔到山上喂狼去,都是些狼心狗肺的東西。哎!我也倒要講講你和大波,一個銀伢子在身邊不學針、不學線,腿卻長得能跨過大富水。他姨父生前都看出了不對勁,你倆麼子愣是不曉得噻?她文不能捉筆、武不能拿刀,革麼子命,就是跟著混屁吃!”
餘萍見田鳳動了氣,後悔不該來“韓家花園”,後悔來了“韓家花園”不該說牛篙子,後悔說牛篙子不該說這麼多的事,心一想到這份上,眼淚的閘門“哢嚓”一聲關了:“她姨姆,都怪我管教不嚴,讓你受氣了。”
“看吧,我還沒講兩句,看你心疼了。”田鳳說,“做老的就是這麼欠債,你把心掏給她炒著吃,她想煎著吃;你給她煎著吃,她想炸著吃。麼子依著她,末了還講腥。”
田鳳不單單是在說牛篙子,她的心裏也是有著一腔苦水,但為人母何時又甜過呢?她又說:“懷在肚子裏,盼著他們早點出生;出生了,盼著他們早點長大;長大了,盼著他們早點成家;成家了,盼著倆人和美;倆人和美了,盼他們早點生子養人;生子養人了,還要舔著臉給他們帶伢子……就這,提心吊膽地盼著,心碎過八遍十遍的,不落個怨家對頭就是前生修的了。做老的,隻有死到棺材板裏,才有安生的日子!”
餘萍不敢再多說了,她怕田鳳揪著牛蒿子不放,她實在是氣不過,才來“韓家花園”向田鳳述苦。
牛篙子是頭天深更半夜裏回到洞神廟住處的,那時餘萍都把一夜的覺睡完了。
牛大波死後,餘萍白天裏上上下下、裏裏外外地把洞神廟掃的掃、擦的擦,讓個洞神什麼時候都光光亮亮。夜裏,她隻睡半夜的覺,餘下的那半個夜,一會兒想想牛大波,一會兒想想牛蒿子,甚至也想想門拐上睡著的大黃狗,就是從來不想自己。牛大波上山那天,有隻大黃狗跟著送葬的人回到了洞神廟住處,先是在還有商團團丁住的前院過了三天,後來到了後院再也不走了。牛大波是得了“狗瘋子”死的,餘萍看不得狗,更聽不得狗叫,隻要狗一叫,她脖子就扭向後屋,好像那裏還關著她可憐的丈夫牛大波。餘萍專門去找歐陽全會,讓人來把這狗攆走。團丁把黃狗趕出了院子、趕過了溪河、趕到了官道上才回來。可這狗第二天又黃黃地堆在餘萍的門檻上,餘萍對黃狗說:“人講,‘貓來窮,狗來富’。我還指望麼子富噻,你要是大波讓你來陪我的,你就留下來,不過你少叫點,我聽不得狗叫了。狗一叫,我心慌。”黃狗通人性,狠勁地搖了搖尾巴,答應得很徹底。自此,洞神廟住處的後院一個婦人和一條黃狗相依為生,餘萍嘴裏有一口,嘴外也一定有一口給黃狗。黃狗很少叫,不到萬不得已它不叫,真是萬不得已要叫時它都是先短短地、輕輕叫兩聲,它怕嚇著了餘萍似的,爾後再大聲地叫。什麼是萬不得已?餘萍後來才知道,就是可能傷及到她的時候,黃狗才叫。前年,後山上下來一隻豺,要吃餘萍喂的大黑豬,黃狗與豺鬥了半宿,愣是一聲沒叫。前院有個團丁的小頭目,見不得餘萍有幾分韻味,想趁夜偷點她被窩的暖氣,剛挨進門窗,黃狗低低地“汪汪”兩聲之後,大叫著一個餓虎撲食咬住了團丁小頭目的喉嚨,要不是餘萍出來得及時,小頭目非得被黃狗咬死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