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耀光覺得詫異,韓忠烈極少在懷仁閣提及“過江紅”這三個字,今天怎麼突然從“小鐵路”跳到上海去了。
“沒有!”田耀光說得真實。
韓忠烈停下嘴,看了看門外的天,又伸手撣了撣衣擺,二人沉思了一會,田耀光覺得韓忠烈應該有話要再說,一直沒有走。早飯端上來的時候,韓忠烈說:“秉禮他姆在輔知閣陪花花,你就在這吃吧。”
飯吃得很沉悶,小芹收碗後,韓忠烈說:“姑娘的錢,我放了二十萬在‘賢臣機械廠’,那應該是個生錢的窩子。洞上的,滾了些在膏鹽裏,其餘都在賬上,隨要隨拿。這些錢,往後直接對著你,我跟金管事交代過了。”
“對哪個都一樣!”田耀光說。住進“韓家花園”之後,田耀光覺得韓忠烈不再與他說細話了,他也沒有往別處多想,一個門裏過日子自然沒有三年五載見麵時的親熱。
彭天來一覺醒來,臉、鼻子和嘴的大向不在一條線上了,從鼻尖往下到嘴到下巴一順地向左邊歪著,左手和左腳也同時好像短了一節,倒是口水長了,跟拉麵條似的一根接著一根。
彭天來中風了。
韓忠烈包著一個大紅包去看彭天來時,望著宋白把一捆銀針紮在彭天來頭上、肩上和一身的老人斑上,心裏倒是難受起來。彭天來從風頭上被救了下來,能夠拖著口水,半天說上一字半句。韓忠烈在說了一通安慰的話後,建議彭友和進公司接替彭天來。彭天來搖著頭,如羊拉屎似地拖囉著說:“公司——暫由——韓副經——理——打理,——待我好了之後——再由‘將軍——團’——任命。小——小——鐵路——開——工了,——就不要停,這是——千秋萬——代的——好事。”
韓忠烈想:你個老東西,還想好呢?好了還想當經理呢?修鐵路,修的是你家銀庫!他想歸想,臉皮上卻沒有流露絲毫的不滿。從某種程度或某種意義亦或某種願望上來講,韓忠烈有些感謝彭天來的中風。拔掉蘿卜地頭寬,彭天來給他騰出一個足夠的空間,任他去發揮、發展、發揚、發掘……他握著彭天來幹枯而又冰冷的手說:“您老放心養病,公司的事有大家呢,凡有大事還是要來請示報告您的。那我走了,得閑了來看你。”
彭天來睜大著黃眼珠子看著韓忠烈,歪了歪頭。
韓忠烈成了名副其實的“官督商辦蒲陽石膏股份有限公司”的一把手,為此,他前腳給“將軍團”拍了電報,後腳便到了武漢,親手將的紅利交給了各位“將軍”,親口彙報了彭天來的病情以及石膏產銷情況,得到了“將軍團”的讚許。
韓忠烈開始盡心起公司的大小事務來,甚至連膏洞鹽棚“山雨欲來”的工人運動都沒有什麼覺察。他要是去一趟洞上,興許能認出個一兩個生麵孔來,比如許先生,那樣多少會好些。
“廖富記”的抬膏工俞孬伢子中午在潘家集的洞上多吃了一個“肚臍鍋塊”,“小把頭”不依不饒,打了耳光扣了工錢,還要“活剝皮”。
有錘工說:“殺人不過頭點地,不就多吃個‘肚臍鍋塊’,還要麼樣子噻?”
“小把頭”見有人撐腰更來勁了,對著那個說話的工人說:“就你伢子墨頭硬不是?你下個月也別想要工錢了。”
又有抬膏工說:“這叫麼子理噻?話都不讓人講了?”
“講,哪個叫你不講?你不是講了噻,你下個月、下下個月工錢也講沒了。”“小把頭”說,“哪個還要講,來,都來講,老子一分工錢都不得發了。”
俞孬伢子見自己惹得工友們扣了工錢,拉著“小把頭”說:“鍋塊是我吃的,要打要罰都朝著我來。”
“不行,我們也多想吃個鍋塊呢?到廚房裏給我們一人再拿一個鍋塊,我們再下洞。”洞下工人的心火被“小把頭”的話點燃了。
“小把頭”是“好漢不吃眼前虧”,溜走了。很快他領著四五個商團團丁過來了,團丁不問青紅皂白,上去就用槍托砸工人,當場將俞孬伢子的頭砸個大窟窿,血咕咕咕咕地往外鼓。工人們立即不願意,將團丁和“小把頭”箍木桶樣的緊緊圍住,“不許打罵工人!”“不許打罵工人!!”工人們大聲地叫喊著。
這時,有工人去搶團丁的槍。“呯——”團丁開槍了,當場打死了一位錘工。
手無寸鐵的工人,自然不是槍的對手,在圈圍了團丁和小把頭一個時辰之後,有工人提議抬著死去的錘工去找老板討說法。
工人們每走到個膏洞、每走到一鹽棚,都停下來,說說多吃了一個“肚臍鍋塊”,說說“小把頭”打人扣工錢,說說團丁槍殺錘工……
這時候,許先生來了。許先生來洞上不是一次兩次了。他中等個頭,濃眉大眼上架著寬邊眼鏡,說話溫和有力。很多工人頭次認識他,是他在小柱子陪著來講震驚中外的京漢鐵路“二七”大罷工的時候。他是怎麼認識小柱子的或者說小柱子是怎麼認識他的,哪個也沒有在意。那次,他說:“我們工人兄弟隻有團結起來,向封建‘把頭’、向洞商資本家作堅決頑強的鬥爭,才能推翻這個吃人的社會。”當時,有些工人聽到這話,嚇得不敢出大氣,暗裏悄悄說:“這人是哪個噻?嘴不大話可不小,要是被老板們聽到,有他好果子吃的!”
現在許先生又來了,還是那麼白白淨淨的。工人們想他不過是耍耍嘴皮子的假把式,哪想到他大步走到了隊伍前列,振臂高呼:
“不許虐待礦工!”
“不許克扣工資!”
“撫恤死傷礦工家屬!”
“改善礦工待遇!”
“工人們團結起來,不答應條件,決不複工!”
……
先是許先生的一個人聲音,接著是有十個人、百個人、千個人……隊伍所到之處,錘工扔掉膏錘,拖工踢翻拖子,挑水工歇下扁擔,曬水工走下台架,熬鹽工熄了爐膛,機械工停了“黑油馬力”……工人們仿佛被巨大的磁鐵吸引著,一個個、一隊隊加入了遊行的行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