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2 / 3)

韓忠烈痛苦地啜泣起來:“秉禮他姆也是……我不敢啦……我怕,再生出個秉義那樣的伢子來……”

錢玄一想說“不會的、不會的!”又覺得張不開口——誰能在這個事情上下斷言呢?沒奈何,他也隻能由著自己的淚往下淌。

錢玄一還是頭一回將自己的弟子送出門外,門內一枝病梅全開了,紅得流血。

韓忠烈正要上車,一位“草帽”過來抵著耳根子說:“‘過江紅’請你上一趟船。”韓忠烈還沒有來得及回話,“草帽”就走了。韓忠烈不喜歡這種鬼鬼祟祟,但與“過江紅”,還是不張揚的為好。韓忠烈讓老喬帶一份“蒸六樣”回家,並轉告田鳳他有生意要去一趟長江埠。

韓忠烈在長江埠碼頭買了一頂黑氈帽,換下了瓜皮帽的當口,“草帽”又挨到了他的身邊,小聲說:“韓老板,請!”韓忠烈對這位神秘而又對他的行蹤似乎十分清楚的“草帽”有了些興趣,於是跟著走了沒有兩步,問道:“這位兄弟好像對我十分清楚,能問個原因不能噻?”“草帽”猛回頭,把一張臉全部給了韓忠烈。這一看不打緊,韓忠烈驚叫起來:“田耀光!田大賬,真的是你噻?”韓忠烈上去一把把“草帽”抱著,不停地問、不停地問,“你這幾年到哪裏去了?麼子說走就走了噻?我起事的時候,讓人到你家找你找不到,四處打聽也沒有你的消息。你不曉得我也做上膏鹽生意?曉得,為麼子不來找兄弟噻?你現在做麼事噻?你麼子為‘過江紅’做事噻?……”韓忠烈說得兩眼生潤。

“雖講這年頭不長,但講起來一言難盡。”田耀光平靜地說,“你先去見‘過江紅’,她遇到了難處,思來想去這大富水上也隻有你讓她信得過。我不陪你了,碼頭上還有些事情要辦。你順河往下走一裏地,船停在柳林裏,她在等你!”

韓忠烈走出時間不長,一隻在歲月和桐油的浸潤中通體橙紅的精巧木船停在綠蔭的擺動中。船身小過裝膏的駁船、大過擺渡的渡船。船體頭尾各有露天平台,可作船夫搖槳,也可作主客消閑。船的中部是主體——走近了能看清——內有三艙,前艙會客、後艙進餐、中艙休息,艙外是鏤空雕花窗欞,定名鬆、竹、梅、蘭,中間各有人物圖案,依次是天仙配、女附馬、點秋香、沉箱記,圖圖見人、案案生情、妙處橫生。艙不大,擺設也不多,但小到一雙筷子、大到一張榻幾,件件有講究,件件有故事,他不由地感歎:唯有這精致配得上姑娘,唯有姑娘配得了這般精致。

“過江紅”穿著一襲玫瑰長裙,外披著貂鼠披風,立在船頭迎接韓忠烈。他有些拘謹地與她行過禮數,進入船艙。她微微一笑,摘去披風,將一隻小巧的小火盆放在他腳邊:“韓老板,今天請您來,先想請您聽一段我的曲子,不知賞不賞這個光?”

韓忠烈忙笑道:“姑娘客氣!漢江四水誰不以聽到姑娘的琵琶為幸事?……隻是韓某生性愚鈍,並不精通歌調辭賦,恐怕有負姑娘的清音呢。”

“過江紅”淨完手,先為韓忠烈奉茶,再取出一支香點上,插入鎏金小爐。她抱起琵琶,端坐到椅上。西落陽光從舷窗上照進來,為她披了一層光的羽裳。在韓忠烈眼裏,“過江紅”是那般的脫俗,那般的清麗。轉瞬間,指動音來,那是敘述、那是傾訴,那是歡歌、那是疼痛,那是無奈、那是戰勝,那是情愛、那是告別……那是一個女人,那是一個世界……“過江紅”彈得淚流滿麵,韓忠烈聽得滿麵淚流。

韓忠烈在那嫋嫋餘音裏仰天長嘯:“姑娘苦啊!”

“這就是我的《血美人》,涉及自家苦悲,從不輕易示人。韓老板聽懂了,小女子誠謝知音啊。”“過江紅”淒楚說,“您或許聽過我的身世,傳得可能離譜。我出身江浙名門,因家族諱及皇權,皇帝詔曰:‘不得承襲百家之姓,不得沾染大清之土’,一家一百零八口人丁手牽著手投向滾滾長江。算我命大,落入一撒魚之網,善良而聰明的漁爹漁母在沒有‘沾染大清之土’的水上養大了我。不想因為我給他們召來血腥之災,惡人害我落入煙花。後來譜得琵琶曲《血美人》,得一巨商資助,了卻漂泊之願,做一歌妓,自號‘過江紅’。”

韓忠烈對“過江紅”身世確有耳聞,但他沒有想到自己心儀的這個絕色女子卻親自向他訴說,難免不讓人動容:“唉,竟不知姑娘受盡大苦!‘天香閣’與姑娘一敘,點化了韓某。否則韓某今日,是鬥過了他人,還是被他人鬥了都還不好說呢。姑娘是我的恩人,今又得姑娘如此知心之述——你我既然講要以誠相待,請問姑娘有何吩咐,韓某定會稟力相助。”

“過江紅”微微一笑,淚痕淡去:“大老板我見得多了,像韓老板隻見過一回。上我的船,有幾人能靜得下心來聽進的曲子?又有幾人能聽得懂我的曲子?您做到了。”

韓忠烈感覺這句話熱熱地落在了他的心坎上,他說:“過獎,過獎,實不相瞞,韓某早先誠請姑娘……”

“那時您不說,我已知曉八分,韓老板把一個‘仇’字大大地寫在了臉上……為個黃誠玖不值啊!”

“姑娘聰慧!”

這時,“過江紅”輕輕起立,款款走上船頭。突然間,她猛地一甩手,那把在風中似乎還能彈出餘音的琵琶,在霞光裏劃出一條弧線,像一條大魚打水一樣快樂地入進了大富水。

韓忠烈驚詫地道:“姑娘……”

“過江紅”像什麼也沒有發生一樣,沉默地看著水麵半日,進來艙裏:“清朝已經不滅自亡了,小女子想上岸做人,請韓老板相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