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在洞神廟喝酒,龍王集記號的職員和“小把頭”都叫了過來。坐桌時,韓忠烈見“掌瓢子”謝老八沒來,謝老八聞酒的鼻子比狗鼻子還尖,怎麼請還請不來呢?桂西皮過來湊著韓忠烈的耳朵說,謝老八到礦工村爬人家老婆的牆頭,腿差點沒被打斷。就這樣,那工人還不依不饒,要謝老八披紅掛彩遊街才肯罷休,後來桂西皮作中給了兩塊大洋了事。
韓忠烈太曉得這個人的毛病,專門每月多給葉麼和竇麼兩個徒工兩塊孝敬師傅的錢,指望教他們多學點東西,日後好用。逛龍王集的錢,月月不拉有五塊。不去找“草鞋幫子”,一大把年紀去爬牆頭,丟他先人老臉。韓忠烈對桂西皮小聲交代:“你得放一番心事看著他,他老不要臉,別人還要臉呢。要是覺得在‘韓忠記’委曲,讓他另攀高枝去。喝酒!今個還有好事要講呢,別讓這破事給攪了。”大家都不知道謝老八的醜事,一聽韓忠烈喊著喝酒,“咣,咣,咣”大瓷碗碰上了。韓忠烈酒力一般,但他把握得好,他接了在桌的每個人的恭敬。這晚,韓忠烈不僅要把握好自己,他還要把握好大家,要在大家酒力四到六成的時候,說話。
餘萍端上紅燒武昌魚時,韓忠烈覺得是時候了說:“今天請大家喝酒,是因為我們記號又要有喜事了,金管事的,就是我們金管事要訂親結婚啦!”
大家鼓掌叫好,韓勸海聲音叫得最大:“金管事得喝個大的,這麼個大喜事瞞得比褲襠還緊,不行,得喝個大的。”
金虼蚤雖然沒有聽到韓忠烈把話說到底,但他估摸著八九不離十,經大家這麼一哄,他還真喝了一大碗。
餘萍挪挪盤子,放下菜,給牛大波喂了一杯酒。“好!”牛大波說,“韓老板能講講金管事的那半條胯子是哪個噻?”
韓忠烈吐出一根武昌魚的骨刺說:“你們猜,哪個猜到,我喝酒。”
這個猜東,東不是;那個猜西,西不是,餘萍上了一碗炒青菜時說:“這還猜不著,娟子噻!”
韓忠烈的頭“嗡”地大了,真叫是哪壺不開提哪壺,他急忙說道:“也不對。跟你們講吧,是蒲陽第一鞋鋪宋菊香老板家的小銀伢子,叫宋賢慧。你們聽聽,這名號,賢慧,又好聽,又主家。用我們金管事的話講,宋賢慧是‘要個頭有個頭、要長相有長相、要手藝有手藝’,人家宋老板中年喪夫,留著這個寶伢子招婿養老呢。一講嫁的是我們金管事,你們猜麼子?宋老板講‘是金管事啊,那就聽韓老板安排吧’,真沒有想到金管事在蒲陽是名聲在外啊。”
這回輪到金虼蚤的頭大了,他也一直認為是娟子,怎麼突然冒出個宋賢慧。嗬,金虼蚤想起來了,他還真跟韓忠烈提過那個叫什麼宋賢慧的姑娘。
這時,餘萍端著酒、牛大波走到金虼蚤麵前。牛大波說:“兄弟,我敬你一碗酒,衷心祝福你。這是你的大喜事,也是我們‘韓忠記’的大喜事,有韓老板在,我們‘韓忠記’日後天天有喜事。”
韓忠烈帶頭鼓掌:“大波哥,講得好,來,我們共同幹一碗。”
金虼蚤醉了,韓勸海背著他回到記號。金虼蚤在大家一碗跟著一碗的祝福中醉了,他醉的是酒,不是心。清早一覺醒來,把酒前酒後的事跟老牛反芻似地一回味,大事不好!他抓起衣服,瘋地往外跑,暈頭搭腦地跑到了韓家壩。
金虼蚤來遲了,韓忠烈昨晚回來就將窗子打開來,把話說亮了。韓忠烈說:“姆,您上回吩咐後,我幾頭跑了跑,也橫豎比了比,和老吳一合計,少子還真出挑,六爺也有這個心思。”
田尹氏聽到娟子許給的是閔少子,吃了一驚。韓忠烈又把閔六爺的遺願講了一遍,田尹氏聽完,垂下頭去,半晌不應聲,手腳有些沒處擱似的抻了抻衣裳、又撫了撫頭發,按著禮數給韓忠烈回了一句“讓你操心了”,別無他言。
娟子一頭紮在田尹氏懷裏哭天抹淚,那光景簡直是天都塌了。但跟田尹氏也鬧不出個為什麼,隻是一個勁地說:“我不嫁人,我要跟姆在一塊。”
田鳳終於站到了韓忠烈一邊:“妹子啊,你姐夫還能害你噻?與少子是老親加新親,親上加親,哪磨得這麼好的好事噻?你姐夫也講了,在灣上買一處大院子。你要是舍不得姆,那好,三朝過門時叫姆跟你過去過。我這邊找個會做事的小銀伢子來,這行了吧?別哭了!”說了一稻籮話,就是沒有人提半個字“金虼蚤”。娟子隻有哭的份,她總不能去說她和金虼蚤好吧?一個大姑娘家怎能說出這口話?說出去往後還做不做人?
金虼蚤直接進了前院堂屋,韓忠烈在喝藕粉。韓忠烈不看都知道是金虼蚤來了:“兄弟,酒量真大啊,一桌子都差點被你撂倒了。來得正好,給你衝碗藕粉喝喝。去年的水豐,白湖藕長得更好!你嚐嚐,透著一股子清香呢。”
金虼蚤雙眼布滿血絲,嘴唇幹幹地張開又合上:“我想和你講講……”
“你要不喝,”韓忠烈說,“那我們出去走走!”
田野裏早熟的稻子害羞地勾著頭,沉沉的。韓忠烈和金虼蚤一前一後地走著,一路上遇到鄉親們的問候,韓忠烈都客客氣氣地應著。上了大富水,韓忠烈一屁股坐到豐美的草地上。
草,這東西命真硬,荒年的時候,根都進了人的肚皮,過了冬天又過了春天,草還是那麼長著,隻要沒有人去鏟它、去挖它,一樣長得跟過去一樣好。人命比不上草命!
韓忠烈心靜地看著金虼蚤,金虼蚤不和他對眼,一會看看白乎乎的大富水,一會看看遠處的團山,一會兒又看著快熟的莊稼地。
“兄弟,”韓忠烈說,“有話你就講吧?”
金虼蚤有很多話要說,也有氣話要說,可走了這麼長的路,他反倒找不出了話頭,他說:“哥,我不想結婚。”
韓忠烈踢伸出腿,說:“屁話!把娟子嫁給你,你結不結?”
金虼蚤被噎住了,吞吞吐吐地說:“哥,你曉得這事,還逼著我娶宋賢慧,為麼子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