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這個種!”
“那我是偷來的噻?你不要臉,我還要臉呢!”
韓忠烈噎住了,過了一陣子,他換個口氣低聲勸道:“你麼子就一句聽不進,生個呆伢子,往後讓人麼子在世上過噻?他長大自己也難過噻?……我把他送人了,下來再好好生,行不行噻?”
“韓忠烈,你的壞心思想往麼子地方使,我都不管,別想動我伢子。”田鳳的眼跟錐子一樣紮向韓忠烈,“你要把他送人,先弄死我……”
韓忠烈和田鳳猶如兩頭打角的牛,勢均力敵地僵持著。
田尹氏低著頭,淌著眼淚進來,她要去抱韓秉義:“伢子我抱走去養,你們過官人日子去,這樣行噻?”
“姆,你別管!”田鳳擋過田尹氏,“我有本事生,就有本事養。我的伢子,哪個也別想分開我們母子,除非我死了!”
“那你就守著這個呆瓜過一輩子吧?!”韓忠烈摔門而出。
田鳳跳了起來:“過兩輩子我也願意,他是我的伢子!有人不願意,自己過孤老日子去。”
田鳳的淚,在眼裏直接被火烤幹了。
黃誠玖是怎麼知道韓忠烈生了個呆瓜兒子?哪個也不曉得。這天,他半躺在床榻上,放下煙槍,把一隻腳架在春花大腿上抖著:“有句老古話:人逢喜事精神爽,狗打春天褲襠癢。哈哈哈!春花,你曉得不,韓忠烈二伢子是呆瓜!……”春花不信:“你莫瞎講,上回還講人家大伢子精得不行,這回麼子又講人家生了呆瓜。麼子?韓忠烈又惹你啦?”“他韓忠烈不是能噻?麼子一泡尿尿出個呆瓜?肯定是尿稀了,給伢子哪一塊沒尿全。韓忠烈的能勁到了頭嘍,跟我鬥,老天都願意!大洞商韓忠烈家的呆瓜兒子不曉得長得麼樣子噢,好耍!”春花不想答理他,撇撇嘴。
韓忠烈和田鳳這對一直恩愛的夫妻,就這麼被生生隔開了。傻兒子徹底打開了田鳳苦楚的閘門,流淚又流血,日子細細的、長長的,像女人納鞋底子的麻繩一樣,長得沒個盡頭。韓忠烈一想到田鳳生了個給他和家族蒙受恥辱的傻孩子,就有著說不出的怨艾。
田尹氏暗自落了多少淚,娟子看得清楚。田尹氏默默地拎著二斤菜籽油到了城隍廟,供佛點燈照明,她給田鳳討了三“筶”——“筶”一般都是用木頭或竹子做的一種兩塊一正一反的占卜工具。磕頭許完願之後,進行扔丟,若是一正一反算是合願的“順筶”;都是正或都是反則為“反筶”——田尹氏討了三“筶”,都是“反筶”。她又揣著一把碎銀子,顛著小腳翻過團山,問了“仙姑”,仙姑下到陰府查了查田鳳的“樹”。田鳳是一棵刺果樹,被什麼碰得歪斜著,樹上隻有兩粒果,一粒還長有蟲子。仙姑讓田尹氏多做修橋補路的善事,讓不三不四的齷齪有路走、有橋過,別再碰樹了。回到家,田尹氏抱著韓秉義到門外牛棚裏認了那頭獨卵子水牯做了幹爹,算是給田鳳的“樹”搭了根撐子,夜裏又偷偷到屋角前一百八十八步的地方朝水向燒了一對童子,下去給田鳳看樹。至於修什麼橋、補什麼路,田尹氏要跟韓忠烈說,這回韓忠烈一定要依她的,她這般想著。
韓忠烈忽然變成一個在家裏待不住的人。他和田鳳不說話也盡量避著不見麵,一聽到韓秉義的哭聲臉上就不由自主流露出嫌惡之情。有時一連幾天人影子都不見,回來鑽到韓世逢屋裏倒頭就睡。田鳳問到鼻梁上,老喬吞吞吐吐也講不清韓忠烈到底在忙什麼。老喬把韓忠烈拉進城,他就打發老喬回壩上。“那他麼子好幾個晚上都沒有回家噻?”老喬說,可能是去了長江埠。“長江埠?去長江埠做麼子噻?”田鳳又挽了一個結。隔日金虼蚤進府,說韓忠烈兩個月沒有上洞上了,來看看有什麼事,田鳳問過並得知記號在長江埠並沒有什麼生意,那顆結就更大、更實了。
好久沒有聽到韓忠烈做“功課”了,每天的水,姚麼是倒了晾、晾了倒,這天又準備去倒時,見韓忠烈遲遲地起來喝了,他便憂心忡忡地悄悄告訴了閔六爺。
閔六爺等韓忠烈“噢”完有氣無力的一嗓子後,把他叫到了屋裏。閔六爺抓著煙杆、夾著媒紙,幾次想點火又放下,他說:“忠烈,你裏屋的事,本不當我講,可這個府上,還有哪個能講你噻?!你那臉垮著,一個屋子裏人的心都塌在腳後跟上。這麼長的日子了,你一點轉意都沒有。麼子噻?日子還要麼樣子才叫日子?你是這個家的臉,一家人都看著你過日子呢。
“你不講,我也曉得了,秉禮他姆在這裏差點沒有把心哭出來。先不講你當初是麼子成事的,單講這個伢子。是的,攤到哪個身上,都不安心,但攤了就得扛著。秉禮他姆沒有錯,她的心、她的肉,不能隨著你的性子胡來。再者講了,伢子還在長,真的長個麼子樣,你能看得出來?退一萬步,伢子長不全了,當娘老子的要想法子給他往全裏補才是。你給他摔死、你把他送人,你韓忠烈心就安了?你會更不安,我告訴你!
“你看你現在,還像個主家的人麼?還像個洞商大老板麼?還像個能掙大錢、立大業的麼?院子裏,院子裏待不住!記號,記號不沾邊!你做麼子事去了噻?不是我講你,我看著都心都往涼裏走。秉禮她姆一直病著,現在天天用淚洗臉,你那心就這麼硬?伢子,聽六爺一句,做男人麼子想都行,這個家得緊緊地箍著,不能散。講句不當講的,你要真有別的心思,也得等這個家順順當當了、等秉禮他姆身子好了,心裏也想透了,你再提納二房、三房,到那會兒裏外沒有人能攔你。”
“六爺,我心裏難受啊!”韓忠烈憋著淚,終還是沒有憋住,“吭吭”地哭出了聲。
“哪個一生都是順風順水的噻?!你才多大年紀,事都做這麼大了,還要麼樣子?”閔六爺遞過布巾,“唉!人哪,沒有個十全的!伢子,你認了吧,這是你的命!”
韓忠烈低頭拭淚,半天輕輕地說:“六爺,我聽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