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忠烈看了十幾本記號的折子,都訂了不少貨,他說:“洞商又要發大財嘍!”
大富水的白水在一天一個尺寸地漲著,不驚不咋,看不出一點害處,膏鹽礦區生產熱火朝天,洞商又在喜滋滋地等著數錢了,哪有工夫和心思來關注白水?直到“黃誠記”在潘家集的二號洞一夜淹死了二十七名工人和兩個“小把頭”的時候,洞上的人還在笑“黃誠記”倒黴,說他才打幾天膏就把膏洞打進了鹵水洞裏。其實,“黃誠記”不是打了“穿水”,大富水漲白水,哪個洞都會倒水,隻不過“黃誠記”夜裏不讓工人上洞才釀成的慘劇。
有了“黃誠記”的教訓,各個記號加寬了排水渠道,添加了出水工人,但地勢低的潘家集和更低的龍王集的膏洞水勢越來越大,有幾個剛開了的洞又關上了。隻有王家廟的一些洞還在膏裏出著水、水裏出著膏。
“日地鼠”站在“黃誠記”出事的洞口唱歌子——
手提一盞孤魂燈,
胯內夾根杉木棍。
碰碰闖闖丟下洞,
活人掉進死人坑。
“屎片布”聽到“日地鼠”的歌子,跑過來發狠:“你個野墨頭日的‘日地鼠’,你再唱,老子給你塞進洞裏,湊夠三十個死鬼。”
“不讓唱我不唱!”“日地鼠”說,“上回閻王跟我講了,講我‘日地鼠’壽長著呢。”
洞上人的心又開始吊了起來!有工人說這回可能是把膏打到了龍王的脊梁骨,龍王施法了。有些錘工嚇得不敢下洞,“操九代”用比子逼打著一個錘工下了洞,膽小的錘工給嚇瘋了,整天光著屁股叫喊:“我不見閻王,我要找玉皇大帝!”“操九代”給了錘工家人三十吊錢,讓領了回去。
洞上的事,都是金虼蚤打折時聽說的。韓忠烈隻當著聽個新鮮,這些日子他和閔六爺在為家裏租出去的三十畝田地打著算盤。種地的越來越少了,特別是去年的九個佃戶有七個因油菜被冰雨打了顆粒未收,有力氣的都上洞上抬膏的抬膏、挑鹵的挑鹵去了,想著退租。雖說閔六爺年輕時種過一手好莊稼,可他畢竟一年老似一年,別說牛吆喝不動、犁扶持不正,就是能下地,韓忠烈也不會讓的——他答應過父親。韓忠烈呢,打小沒有赤腳下過地,地頭對田尾都搞不清,田地放在他手裏隻有撂荒。商量來商量去,韓忠烈決定減去半年租,九個佃戶這才又都趕著季節下地,播的播了、種的種了。
一張“鏢黃”攪渾了韓府的寧靜。
閔六爺早上開門,一頁臉大的黃裱紙隨著門風貼到了他的胸上,他伸頭朝外搜了搜,大霧白茫茫一片,沒有見到一個人影,掉頭又仔細看了看兩扇杉木帶門臼的雙插閂大門,閔六爺是在找鏢。
送“鏢黃”或“鏢白”,閔六爺聽也聽過、見也見過。用一支鏢插著黃紙遞信的叫“鏢黃”,多是為了放一些狠話;若是白紙的“鏢白”,就不一樣了,興許是綁票要錢的災。無論是接“黃”還是接“白”,鏢很關鍵,很多化解之方都是從鏢上找到口子的。好比前些年團山的土匪大頭送的鏢是草鏢,他在每支鏢把上係根稻草。有了這根草鏢,明曉是大頭要起的事,接應起來多少有個方向。
韓府接的“鏢黃”沒有鏢。
閔六爺掖起“鏢黃”,匆匆關起大門,又匆匆地去拍韓忠烈的房門:“忠烈,咳,忠烈,你快起來!咳,咳——”閔六爺輩大是輩大,但從來沒有大清早去拍過主家的房門,這個禮數他懂得多。
韓忠烈跟著拍門聲下了床,聽到閔六爺的聲腔,猜到會有事,披著大襖出來,一腳房裏一腳房外地問:“麼事噻?六爺。”
閔六爺示意韓忠烈把房門帶上,便去點了條台上的蠟燭,才從懷裏掏出黃裱,說:“有人送了‘鏢黃’!”
“‘鏢黃’?哪個送的噻?”韓忠烈一愣,說著接過黃裱,細一看,上麵有三個字:“買水洞”。字不是寫上的,而是鉸下貼著的,並且三個字三個筆跡。他問,“六爺,鏢呢?”
閔六爺撇撇嘴:“沒有。”
“有‘鏢黃’就該有鏢噻!”韓忠烈說,“走,去看看。”
韓忠烈趴在大門上找了一遍也沒有找到鏢眼,他還跑到韓家壩轉了一圈,除了見到兩個拾糞的老人和一人牽著牛下地,什麼生人也沒有看見。
這天,韓忠烈沒有做“功課”,悶在閔六爺屋裏,倆人翻過來、掉過去地琢磨這三個字。最後韓忠烈說:“六爺,我看出這麼幾點,您看對不對。一個,這不能算是‘鏢黃’,因為沒有鏢噻!不算‘鏢黃’就不是麼子壞事;這二個呢,上邊貼的‘買水洞’三個字,是活話,不是死話。就是講,不是非買不可,裏麵有很大的活頭;第三,我估摸著寫‘鏢黃’的人是熟人,怕認出字腳,用的是鉸字的方法;最後一個,就得往壞處想了,這人是想用‘鏢黃’來要我們韓府買洞上那些如今打膏打不成、熬鹽熬不了的‘水洞’,來坑害我。但細一想,這個可能性又不大……”
“你伢子想得在理,但不能不當回事。”閔六爺往煙窩裏裝煙,“洞上有人在賣洞噻?”
“我快一年沒有上洞上了,”韓忠烈說,“大富水漲白水,聽虼蚤講,王家廟往下的多數洞都倒進了水、上人封洞了。”
“這麼講,是有人想在背後幫助我們?”閔六爺說,“是不是田老板在世積的德?”
“也隻能這麼想了,待會兒我進一趟城,問問洞上的事。”韓忠烈給閔六爺點了煙,“六爺,這事別和女眷們講了。”
閔六爺緊著吸著兩口煙:“特別是田鳳驚不得、嚇不得。”
韓忠烈喝了一碗稀飯,和田鳳打了聲招呼,進了蘿卜巷的“田福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