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天來亮完話，廖富有搶著說：“我管‘七七’，頭七請城隍廟的釋仁大師放‘焰火’，‘二七’接鳳凰觀的全一道士做法，‘三七’讓孝感的錢好兒齋公來做齋事。出殯，我去請王家廟儺壇的師公下墳室裏驅厲鬼。”
彭天來說：“對，師公一定要請，儺神最靈！”
“我備棺槨吧。”柴勝榮說，“十二圓的楠木‘套棺’，麼樣子？”
在蒲陽，“十二圓”是大棺，何況是十二根楠木。一般好一點的人家多為老人選個“八圓”的，隻是在木料求一個同種。窮人家的隻有“四塊板”的材。
彭天來很滿意：“喪事接待和一切開支還是‘彭天記’來出。”
來聽話的一些小記號都有了表示，有送綢帳的，有送紙紮的，有送黃裱的，更多的是念及田福元妻小日後的生活，送了些合宜身份的銀元。
黃誠玖跟貓一百年沒有沾到魚腥似地，摟到紅袖幾天不出門，在床上呼天搶地騷情，驚得老鼠在洞裏餓了幾天不敢出來。這天晚上，黃誠玖又在紅袖身上爬上爬下地折騰了半宿。紅袖迷迷糊糊睡著，黃誠玖在夢中雙手亂抓，嘴裏嗚嗚大叫，她推醒了黃誠玖。
黃誠玖騰地坐起來：“快把燈點上！”
紅袖披著件小襖，點亮燭台上的蠟燭，照得黃誠玖的臉白渣渣的，小心地搭訕：“老爺，做惡夢啦？”
“呸呸呸！”黃誠玖朝地上吐著口水，之後嘀咕道，“明天，第七天了！”
紅袖說：“是的，田老板明天是‘頭七’。”
黃誠玖“啪”地一巴掌打在紅袖臉上，又踹過去一腳，罵道：“你個婊子，把日子記得比哪個都清楚呢，你這麼念著他，不陪他死去做麼子噻？”黃誠玖黑著個臉爬起來，跑到天井邊，獨自坐在田福元的位子上，足足發呆到天亮。
紅袖躺在床上，蒙在被子裏悄悄落淚：“老爺，你不要怪我！我是個窯子裏出來的女人，我得活命啦……”她突然起身，將那對雞血鐲子塞進了條台後一幅山水畫後的木牆縫隙裏。
田福元的死，在蒲陽已經傳得不僅僅是田福元的死了。黃誠玖是在田福元“頭七”的早上趕到大富水東岸，他剛從岸堤露出麵團似的腦殼，兩次不吝一身光鮮地跌倒在泥濘的河堤上，快到田福元靈棚前，他開始眼淚鼻涕十分配合地嚎哭：“有句老古話：好人不長命，禍害活百年。田老板，你麼子這麼想不開呢，我不是已經幫你爬過這道坎了噻？田老板啦，王洪來天打五雷轟啦，你這個仇我一定要替你報。”黃誠玖跪到田福元靈台前，“嘭——嘭——嘭——”地磕了三個板頭。披麻戴孝的韓忠烈開口罵不得上禮人，隻能以田府主事人的身份給黃誠玖還了一個下跪禮，雙手捧過一碗解災茶。黃誠玖顫抖著雙手一口將茶水蒙進嘴裏，匆忙中一片茶葉貼在他光潔的下巴上。
黃誠玖要去攙韓忠烈，韓忠烈自己起了身。他有些尷尬，但卻不露痕跡地就勢從長衫裏摸出一張百兩的銀票：“有句老古話：人死不能複生，樹朽不能發芽。韓管錢節哀順便，這是給田老板送的幾刀紙錢！”
韓忠烈接過銀票，大聲地唱喏：“洞上的黃誠玖都管 ——上禮一百——兩！”除了百歲壽星，送喪禮是不唱喏的，他故意唱了，也故意把“都管”兩個字叫得顫音。一百兩是個不小的禮，可是沒有一個人應喏。幾個大記號出頭料理喪事的人，各忙各的，沒有人與黃誠玖招呼。
黃誠玖的臉有些無處擱，便說：“有句老古話：紅薯藤不理不清，陪肚話不講不明。韓管錢，我能見見田家嫂子嗎？我要把‘田福記’易主的來龍去脈和嫂子攤個明白。”
“黃都管多心了，田老板是自尋西路的。‘田福記’之事，聽講是在縣衙監督下完成的，白紙黑字，合法合理。”韓忠烈麵無表情地說，“田府是要感謝黃都管的，等田老板入土為安之後，我一定陪我丈人姆前去承謝。老人傷碎了心，也講不上幾句囫圇話，還是不見的好。”
黃誠玖沒有了話，走到田福元的畫像前，看到了鄒德坤米粉店送來的一碗厚厚的鱔魚粉，粉湯上飄的全是燒紙錢落的片片灰。他抽了三柱香點上，雙手合揖，心中念道：“有句老古話：怨有頭，債有主。田老板，這不幹我的事，一切都是侯堃老小子算計的。”他正正地上上香，走了。
回到坊表街，黃誠玖緊鑼密鼓地要“拜大號”，他做了二十多年“都管”，太知道這一老行規的重要——在蒲陽做洞商，不拜大號等於沒有入行。禮是黃誠玖一一過目的“果子包”，有六個，全部進自漢口，有兩個是印著洋文的外國貨。在田福元“三七”之後，“屎片布”備足了禮便進了昔日的田府如今的黃府，邀功似地給黃誠玖作了稟報。
黃誠玖眯著眼說：“有句老古話：雞上架、豬進圈，馬兒站著立槽前。‘屎片布’，老子讓你做了記號‘管事’，你就得把事給老子好好管起來。講是講給大洞商‘拜記號’，其實老子已經是大記號了，不過做個樣子給他們看看，二回別忘了給老子放一張平起平坐的椅子。”
“屎片布”一勁地點頭。
這時，紅袖扭著水蛇腰從後庭過來。
黃誠玖橫了一眼，說：“紅袖，你去給老子收拾得像點樣子，‘拜大號’去！別整天跟要接客似的。”
紅袖有些遲疑：“我去不大好吧？‘拜大號’都是洞商帶著‘管事’去的呀，我個女人家……再者，我還沒有與您……”
黃誠玖瞪起眼：“有句老古話：楝樹莫做梁，爛泥莫糊牆。麼子噻？你還要老子八抬大轎把你當大閨女抬進門？老子就帶著你去，讓他們狗眼看人低的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