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2 / 3)

“還是簽了吧,田老板,說多少又有什麼用呢?”師爺說,“蒲陽洞商向來敢做敢當,你吃鱔魚粉的急切勁哪裏去啦!?”

田福元仰頭看到縣衙的哪根柱子都是又粗又壯,他閉著眼控住了淚,抖著手,一筆一畫地在契約上寫下“田福元”,再用右手食指蘸上老紅色印泥,在“福”上用盡全身之力摁下了手印。

天還是這麼磨人地下著小雨。雨不大,箭矢般地、一根一根地斜插著。

“自作必定要自受!”侯堃看著田福元出縣衙,連撐傘的心力都沒有了,灰白的辮子像一條花蛇遊在他的後背,心裏有了感喟,繼而轉臉對著心滿意足的黃誠玖:“黃老板,心想事成了吧?!”

黃誠玖聽得真切,侯堃叫的是“黃老板”,他笑出了聲:“有句老古話:一根繩子上的螞蚱,一個食槽裏的馬駒……”

侯堃的臉像老先生翻書一樣,“唰”地翻了過去,從鼻子裏出了音,“嗯——?”這個“嗯”剛出來時平淡不驚,很快在濁氣的裹挾中翹起,翹得老高老高,讓黃誠玖看不到頭,更看不出這柄武器的橫空出世,是攻,還是守。侯堃亮出的是一種態度,他說:“黃誠玖,別叫了你一聲老板,你這個草田‘黃’字就成了白王‘皇’了?大人我吃的是大清的浩浩皇恩,你呢?”

黃誠玖狠狠地摑了自己一大嘴巴:“有句老古話:蛤蟆吃不了天鵝,土蛇攀不了真龍。我撿的是大人下巴下的米粒。”

侯堃鬆下臉:“我就喜歡聽黃老板開口一句老古話、閉口一個老古話,黃老板不是糙人,是文人,比蒲陽書院的 錢 st1:personname>先生還厚實。”

黃誠玖涎著笑,笑得澀中帶苦,苦中多少有幾根甜絲。

侯堃問道:“黃老板,你猜猜田老板現在在做什麼?”

黃誠玖:“有句老古話:人窮誌氣短,襠小腰帶緊。田福元在家裏與我搶著時間掙家當呢。”

侯堃淡淡一笑。

師爺說:“田福元在尋死呢!”

“有句老古話:留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留著糟糠妻不怕沒伢子跑。”黃誠玖說,“田老板不會如此吧?!不過,我鬥膽問一句,大人為何如此與小的合力整治田福元?田福元在大人修繕城牆一事上是有功勞的呀。”

“田福元搶過本大人的飯碗。光天化日之下,他搶走了堂堂縣太爺一碗侯德坤家的鱔魚粉!”侯堃感慨道,“一個縣令在自己的地皮上,腿腳剛站穩,被別人搶了飯碗。你說,讓我怎麼對他才好?我的飯碗是皇上和大清律法給的,我可以讓,但不能被搶了,這上對不起大清皇恩,下對不住列位祖先啦!”

黃誠玖“噢!”了半天。

田福元拖著腿腳,披著一身秋雨,從城中走到城西,走進坊表街,街上幾乎沒有行人。當他走到田府門前,停了下來。之後,接著又往前,走到丈許之地,又折回來,看著自家的大門紅紅地關著,他搖搖頭,還是往前走了,一直到西,走上大富水河岸。

看著河水不焦不躁地流動,望到西邊礦區一片白霧茫茫,田福元輕輕地將雨傘放在河堤上,直起腰板後,突然猛的一個縱身,跳入了大富水。

——“咚!”

一團浪花之後,水上依然是箭矢般的細雨。

次日清晨,黃誠玖手拿著由衙門作證、田福元簽字摁印的契約進了田府,後邊跟著一個腦袋小得與身子極不協調的中年男子——他是黃誠玖手下的“小把頭”,大名史部,因為整天貼著黃誠玖拍馬屁,洞上工人私下喊他“屎片布”——他帶來了一二十個礦工。

田府小個子郝管家剛看清白紙黑字,聽到“屎片布”的礦工凶神般地在後院樓上樓下開始趕人。紅袖下樓以為有什麼熱鬧看,等聽清了黃誠玖的話後,才曉得田府翻天了,她轉臉撲到黃誠玖身上,豬舔槽般地“叭叭”地親著。黃誠玖坐到前庭天井邊平時田福元喜歡坐著看天的太師椅上,一把撈過紅袖到大腿上:“有句老古話:一床被不蓋兩樣的人,一個門不敬兩路的神。你個小婊子,轉了一圈還不是又歸我老黃啦?!去吧,把這個門裏姓田的‘飯蚊子’都給老子趕幹淨了。”

紅袖脆生生地應著,她操起高粱稈子紮的笤帚,夥同“屎片布”的礦工,將田府上下九口人全部掃出府院。

街坊鄰裏冒雨出來,看這一門裏唱的是哪出戲。

娟子一步三回頭地哭著喊:“小娘!小娘!”

紅袖撲打著笤帚,惡狠狠地說:“別再小娘小娘地鬼叫了!去!哪裏撿來的人不親狗不養的野種?在這裏五年,隻差你和你姐爬上頭來欺負我了,瞧你那個老不死的養母整天看我就像是看狗屎一樣!哈哈!蒼天開眼了!看你娘兒們今後怎麼活。過不下去,也把你也賣進窯子裏去。”

娟子凍得、嚇得牙子打響。郝管家拉著娟子,攔了一輛人力車:“師傅,拜托你把小姐送到韓家壩的韓府,我 家 st1:personname>夫人在姑爺家,車費他們會給你的。”人力車夫答應了。郝管家手摁著車把,對娟子說:“伢子,不怕,到你姐家就好了。”郝管家送走娟子,轉身對家丁們說:“你們都各自先找個地方落落腳,等我找到田老爺再講!”

“咣當!”紅袖關上了大門。

郝管家把田福元的噩耗帶到了韓家壩,韓府一時哭聲震天。

田尹氏在堂屋裏幾次哭得昏死過去。

田鳳也哭著得不斷腔:“我大好好的,麼子就跳河了噻?!大!大耶!兒還沒孝敬您一天呢……”韓翠妞抱著她,一個勁地勸著別動了胎氣。

閔六爺、韓忠烈,還有郝管家、金虼蚤在院子裏頭頂著頭,商量田福元的後事。閔六爺說:“水裏泡過,雨又淋了,田老板停不了幾日,後事得越快越好。”韓忠烈同意後,閔六爺講了“過老事”的一些緊著要做的事,幾個人便分頭忙活開了。

不曾想,彭天來“不願意”,他站了出來,把能說得上的話洞商叫到了一起:“田福元是我們蒲陽洞商!坊表街易主了,韓家壩沒有財力,聽講這兩天就要草草地給葬了。我講啦,洞商可以有各種死法,但不能這麼低賤地下葬,不要讓外人以為我們蒲陽沒有人了!我已經讓管家到大富水上去搭靈棚了,接 田 st1:personname>夫人的轎子恐怕也到了韓家壩。請大夥兒前來看看,都能做點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