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福元就近坐到一隻板凳頭上,又喝了一大口,頭都不抬地說:“管它麼子‘猴’大人,還是‘馬’大人!老子想這碗粉想了大半夜了!皇帝老子的,我也先吃著,我等不及了!”
“對不住了,侯大人!”鄒餘氏朝裏邊一張桌子看了看,笑著拉長音調說,“都是頭湯的粉,我這再給您送,就是筷頭打筷尾的工夫。”
鄒餘氏喊的“侯大人”正是九天前上任的蒲陽縣令侯堃。要說縣令上任,在蒲陽臉大過半邊天的洞商不可能不認識啊?換句話講,來做地方官的侯堃也要把麵子和裏子都要做足地看看“地頭蛇”洞商才是了啊?然而,蒲陽洞商向來眼睛喜歡往天上翻,對曆任知縣都愛擺個譜。侯堃到任第三天就下了柬,洞商卻沒有一個受請。這都是號稱第一大洞商的“彭天記”老板彭天來的主張:“劉備還三請諸葛孔明呢。”新任縣令一看洞商拿架子,氣就窩上了——也許,田福元聽出了鄒餘氏說的“侯大人”是當朝縣令,但他隻能裝著什麼都不知曉。
侯堃上任蒲陽,也是人腳未到、鼻子先聞到了鱔魚粉的香。這天,便和師爺有了前往。
侯堃四十往裏的樣子,長著一雙鷹眼,兩掛濃眉,細長的黑臉上留有胡須,左鬢後的子耳朵紅丟丟的,整個人薄、硬、冷,像一柄剛磨出的刀。坐在他身邊師爺,年紀要大點,也是一把快刀似的模樣,隻是因為歲月生了些鏽而已。師爺看到這番情景,臉上起了怒色,想站起來說話。侯堃忙伸手攔住,低聲道:“師爺,且慢!”
師爺貼著桌麵說:“侯大人,這位是哪路的神仙?嘴巴這麼大?!”
說話間,鄒餘氏將兩碗熱氣騰騰的鱔魚粉用托盤端了過來。
“大人,您慢用!”鄒餘氏隨手用白淨的布巾擦去了桌角的一滴湯跡。
侯堃並沒有急著吃,笑笑地問:“那位是?……”
“膏鹽記號‘田福記’老板田福元!三天不吃我家的粉,跟抽了骨頭似的。”鄒餘氏彎下腰,壓著聲,“他呀,出了名的‘好吃佬’,比蒲陽膏鹽還要出名三分。”說完,鄒餘氏又去招應新來的客人。
侯堃點點頭:“哦!‘田福記’——田福元——”
“這些膏鹽洞商也太無法無天了吧,縣老爺的飯也敢搶!”師爺話裏帶著刀尖。
侯堃朝師爺壓壓筷子,一個字一個字地說:“記住,‘田福元’!一個字也不能差。”
“記住了!”師爺又抬頭看了悶著頭吃粉、吃得有幾分可愛的田福元,眼裏有了一層寒光。
侯堃開始有滋有味地吃著鱔魚粉,沒有再拿眼看一下田福元。
師爺吃到一半停下筷子,說:“洞商有什麼神氣的?怎麼?還真想上城西坊表街的牌坊呢?”
“師爺,你還真別說。”侯堃將筷子撂在碗沿上,“來蒲陽這些天,細細地一看,膏鹽洞商把自己看著比牌坊還高呢!”
“嘁,自三皇五帝以來,哪個坊表樹給過打膏熬鹽的三教九流?全是給像大人您這樣讀書做學問、當官治國家的人。”師爺搖著頭,“自不量力,太自不量力了。”
侯堃輕輕地敲了敲碗沿:“快吃吧!涼了生腥味。”
田福元一口氣吃完一大碗鱔魚粉,起身時上下通透的樣子,大大地打了個飽嗝,很響地“咕嚕”著鼻子。他“咣當!”扔給鄒餘氏一塊銀元,朝屋裏劃拉一下食指:“全結了!當是給那位爺陪的不是!……對了,叫夥計替我給渡口老船夫送一碗頭湯粉過去。”說完,他晃悠著出了米粉館,嘴裏還哼上了小調。
侯堃和師爺緊盯著田福元的背影,好一陣子。
三月下洞那臘月上,
爹媽認不得兒子相。
這是投的麼子胎噻,
我越思越想越心傷。
山間飄來一位男子淒愴的山歌調子,唱歌子的是個殘廢人,他甩著兩隻空袖筒,左撇一下、右捺一下地來到潘家集“廖富記”的一對膏洞附近,斜著麵正碰上從膏洞裏上來的一撥錘工。錘工們個個塌著右肩頭、蹶著左屁股,走起路來,不比“日地鼠”好到哪裏。
“唱歌子的是哪個噻?唱得跟擰心窩子似的。”有個錘工學徒問。
錘工師傅說:“還能是哪個?‘日地鼠’噻,他就靠著唱洞上工人的歌子活命呢。”
“日地鼠”原是“都管”黃誠玖手下招牌開槽工,大名牛大波,因在洞上開洞十開九彩,被起了個“日地鼠”的外號,一陣子叫得挺響。
有兩個走在後頭的老錘工就議起“日地鼠”來——“他吧,也是落難的人嘍!前年,給我們‘廖富記’在龍王集起洞,看絞車的學工打瞌睡沒有按時給絞工信號,把一雙胳膊絞成了豆腐渣。黃誠玖肯定吃了記號塞的黑錢,勉強治好了傷,就不再問他的死活了。‘日地鼠’,也是個‘上洞稱公子,下洞叫花子’的主兒,當初在龍王集還養著一個一塊豬頭肉也能上床的‘草鞋幫子’,荷包裏沒有存住錢。平時,待徒工又不怎麼好,起初,一些徒工還從嘴裏扣口飯養著他,徒工能有多少活路?那個‘草鞋幫子’更是兜起褲子不認人,裝著連見都沒見過的樣子。他隻得討飯,糊住肚皮就編著歌子唱,從上山唱到中山,又從中山唱到下山,再從下山唱到上山,他的歌子唱得還倒是好,盡是洞上的事,把我們的苦唱得活靈活現。哎,我還給他碗裏撥過飯團呢,其實我們比討飯又好多少呢。”“洞上的飯,拿命換噻!”……
“日地鼠”不聽洞上對他的說三道四了,剛唱完了膏工的歌子,再準備唱唱抬膏工時,他看見一群工人扛扁擔的扛扁擔、拿鐵鍁的拿鐵鍁,最不濟的也拎著一隻銅瓢,氣勢洶洶地撲向“廖富記”鹽棚,領頭的是“柴勝記”的“掌瓢子”。
“不得了了,要死人了!”“日地鼠”躲到一棵大鬆樹背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