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2 / 3)

這一幕恰恰又被“田福記”幾大“要員”看了個滿眼——蒲陽膏鹽記號,洞商老板一般是不沾膏、不摸鹽的,銀子扔到山上打洞、熬鹽全憑著代理經理的“管事”支撐膏洞鹽棚。“管事”下邊有“四角”:掌管膏鹽生產的“大賬”、專管錢賬的“管錢”或“管賬”、負責生產物資管理的“收拾”、碼頭上從事石膏銷售的“膏佬爺”——走在前、凸著跟掛在臉上的眼珠子似的、青年老成的男子是“管事”王洪來;其後年歲稍長、額大眼大鼻大嘴大、有些白麻子的是“大賬”田耀光;另一位方臉圓耳、烏發濃眉、叉著一隻手的二十郎當後生是“管錢”韓忠烈,他也是記號老板田福元長女田鳳定下了婚日子的夫婿。

“掌瓢子”謝老八看到“管事”帶著“大賬”和“管錢”踩著露水來到鹽棚,緊忙抹著一臉汗水跑來問早。

王洪來看著“胎記臉”趴在地上不停地往衣袋裏捧著灑了的鹽,指頭差點沒有點到謝老八的馬臉上:“看看,這哪是叫賣鹽,比賣牲口的還亂!別的記號這個時辰第二趟鹽都馱上了路,我們倒好,頭趟的騾子還在這裏打情罵俏!”

韓忠烈把辮子往脖後一繞,蹲下去幫著“胎記臉”捧鹽。

“胎記臉”慌忙局促地擺手:“不要了,不要了,謝謝韓管錢。”

韓忠烈又捧起一捧夾著樹葉的鹽,塞進“胎記臉”口袋:“回去過過水,自家吃,能省點是一點。”

“胎記臉”趕起騾子,歎氣道:“還不曉得又要白馱幾趟鹽了?”

“韓管錢,你可是‘四角’的‘管錢’!這是做麼子?你沒事兒了?!今天進城跟田老板把夏季的錢賬結了。”王洪來斜睇韓忠烈一眼,明顯不高興,“在這兒裝好人一世,不如在田老板跟前做好人一時呀!說真的,要不是看在我表妹田鳳要嫁給你的份上,我還不跟你講這個呢!”

韓忠烈放下習慣於叉著腰的左手,理理辮子,拍拍衣裳,麵不改色,彬彬有禮地說:“多謝‘王管’提醒,那我這就去?”

王洪來沒有理會韓忠烈,徑直走到鹽棚北麵的一個洞口,田耀光緊跟著。十來個工人們正在洞口拆卸草棚。王洪來還是那一百個不滿意的腔調:“這口洞出完膏都六天了,還沒有灌水,要這樣下去,到明天春也鹵不成水、熬不上鹽!”

“今天就下水!”田耀光的話還沒有落音,王洪來轉身走了。

“轟!”工人們拉倒了洞口草棚上的兩根木柱子,嚇得近處的一隻錦雞“撲撲撲”地飛了起來。

“西河古渡”每天與灣上碼頭一道醒來。老船夫幾十年如一日,為趕著前往對岸鄒德坤米粉館吃頭湯鱔魚粉的權貴們起著早。

“田福記”老板田福元是個吃家,他鼻子有毛病,像一隻煮著老湯的火鍋,“咕嚕——咕嚕——”。為了一頓上口的,他能把心熬碎了。打著燈籠吃鱔魚粉,恐怕在蒲陽也就是他了。清早,身著暗藍團花香雲紗長袍、外罩石青鑲邊馬褂、五旬有餘的田福元,鑽出淡青色的晨霧,跳上船頭就催著開船。

“不用急,我保田老板能吃上頭湯粉,這才是二渡呢。”老船夫悠悠地一篙點船離岸,他喜歡跟洞商大老板們拉呱,“您今天被麼子纏住了腳噻?”

田福元還真是被小妾紅袖在床上給纏了時辰,可他嘴上卻說:“‘頭湯是參,二湯是尿’!趕不上頭湯,還不如空著肚子回來。”

“也就您講究。”老船夫換上槳,“那頭湯跟二湯果真這麼大差別?”

鄒德坤米粉館是老輩子的手藝,鱔魚粉的招牌最硬,不僅香滿幾代蒲陽城,而且順著大富水流傳得很遠很遠。蒲陽城有頭有臉的人物上午碰麵,問候的不是旁話,是“吃粉了噻?”這個粉,說的聽的都知曉那是指鄒德坤家的鱔魚粉。蒲陽的小百姓也有兩句常話,一句是誆人時說的:“你生下來就不是吃粉的命”;一句是誇人時說的:“他呀,他是吃粉的人”。鄒德坤家的鱔魚粉,好就好在湯料和鋪梢的製作上,並且四代持守,現在主勺的是鄒德坤重孫媳婦鄒餘氏。

田福元朝大富裏擤了擤“咕嚕”鼻子,笑道:“不是我講究,講究的還是人家‘鄒德坤’。鄒家買鱔魚時,過粗的不要、過細的不要、快死的不要,一律無名指上下粗的鞭杆鱔魚。買回來,不急著剖殺,先放在棗木大盆裏滴點小磨香油喂養三天,吐盡穢物,放入幹飯鍋裏清煮,等魚張嘴曲卷時,換水清洗,再轉入湯鍋裏煮至半熟,撈入涼水冷卻剔骨。去頭剪尾,切成條,用豆油炸好後上佐料、入清水煮成魚鹵鋪梢。要吃時,從漂在涼白開的筲箕裏抓一束米粉放到鍋裏,用撈子撈上三撈入碗,澆一瓢料湯,蓋上魚鹵鋪梢和時令適宜的鹽水菜、小蔥、蒜葉……一碗能把喉管咽下去的鱔魚粉就這麼做成了。全蒲陽也沒有第二份,漢口都有人頭天晚上搭船過來吃呢。

田福元咽口唾沫,笑道:“你問頭湯和二湯的區別?唉,麼子給你講噻?你得自己去吃。呶,要不,你歇下渡,跟我去吃一碗,我請客!”

“哈哈,歇了渡,斷了路呀,不敢不敢,謝田老板美意啦。”老船夫熟稔地翻了一槳、折了兩槳,木船減下速,穩穩地抵了岸。

田福元“咕嚕”著鼻子,疾步下船,當他趕進鄒德坤米粉館時,梳著三綹綰髻、戴著壽字紋銀耳挖簪、腰係鴛鴦戲水花樣圍裙的鄒餘氏正在氤氳的熱氣中端出一碗剛出鍋的鱔魚粉。田福元二話不說,一手接過去,低著頭狠狠地抽了一口:“啊!鮮!!”

鄒餘氏驚聲道:“哎,田老板!這是侯大人要的,你麼子接過來就吃噻?!”